宝物
宝物
手机和耳机的电量标志终于都变成了令人安心的满格绿色。簪冰春仔细地将充电线卷好,仿佛完成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她小心翼翼地将冰凉的耳机重新塞回耳中,指尖轻触,蓝牙连接的提示音细微地响起,如同某种仪式完成的咒语。
“奶奶,”她站起身,声音轻快,走到正坐在门槛边眯着眼看夕阳的王奶奶身边,弯下腰柔声道,“我陪您去广场上走走,透透气,好不好?”
王奶奶仰起脸,皱纹舒展开,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冰春陪我去,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簪冰春搀扶着王奶奶,走得很慢,老人的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小小的村落广场上已经聚了些人,大多是老人和跑来跑去的孩子,粗糙的水泥地上摆着几个石凳,角落还有一副歪斜的篮球架。
王奶奶一出现,几个同样年纪的老人就笑着招呼她过去坐,老人们聚在一起,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方言聊着家长里短,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暮年的平和。
簪冰春松开王奶奶的手臂,看着她安稳地坐下,这才直起身。目光刚一转,三四个小豆丁就呼啦啦地围了过来,正是昨晚那几个孩子,一个个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着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欢和期待。
“姐姐!”“姐姐你来啦!”
簪冰春的心一下子就被这些纯粹的热情包裹了。她蹲下身,视线和他们齐平,脸上绽开毫无保留的、极其柔软的笑容:“是呀,我来啦。你们想玩什么?姐姐陪你们玩。”
孩子们兴奋地七嘴八舌:“玩老鹰捉小鸡!”“跳格子!姐姐会跳格子吗?”“捉迷藏!”
“都会!”簪冰春笑得眼睛弯弯,毫不犹豫地应下,仿佛他们是认识许久的小伙伴,“我们先玩老鹰捉小鸡,好不好?我来当母鸡!”
她站起身,将略显宽松的棉布裙的裙角稍稍挽起,在腰侧打了个结,露出纤细的脚踝,动作利落,丝毫没有矜持或嫌弃。她张开手臂,做出保护的姿态,对着面前一排兴奋得小脸通红、紧紧抓着前一个孩子衣角的“小鸡仔”们,声音清脆又带着鼓励:“准备好哦!老鹰要来啦!”
她身后那个最大的男孩自告奋勇当了“老鹰”,嚎叫一声就扑了过来。簪冰春立刻敏捷地左右移动,张开的手臂像坚硬的翅膀,牢牢地将“小鸡们”护在身后,裙摆随着她的动作飞扬。她笑着,躲闪着,嘴里还不停地提醒身后的小不点们:“抓紧啦!往左边!快跑快跑!”
孩子们爆发出兴奋又刺激的尖叫和大笑,广场上顿时充满了欢快的喧闹声。簪冰春跑得脸上泛起了红晕,细密的汗珠沁出额角,几缕碎发黏在颊边,她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怀,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那个同样贫瘠却无忧无虑的童年里。
耳机里安静得出奇,法斯文那边没有任何声响。但簪冰春能感觉到,那条无形的线还连着,他一定在听,听着她急促的喘息,听着孩子们震耳欲聋的笑声,听着这与他所在的世界截然不同的、喧嚣却充满生命力的嘈杂。
玩了好几轮,她累得微微喘气,叉着腰摆手:“不行了不行了,姐姐跑不动了,我们玩点安静的好不好?”
孩子们意犹未尽,却也很听话。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跑过来,怯生生地拉住她的手:“姐姐,我们画画吧?用树枝在地上画。”
“好呀!”簪冰春立刻同意,被她牵着走到一片平整的泥地上。她毫不在意地直接席地而坐,棉布裙沾上了尘土也浑然不觉。孩子们立刻围着她坐成一圈。
她捡起一根枯树枝,在泥地上认真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然后又画了一朵小花。“姐姐画得好看吗?”
“好看!”孩子们齐声说,然后都拿起自己的小树枝,开始在地上涂鸦,画歪歪扭扭的小房子,画看不出形状的小动物,叽叽喳喳地让簪冰春看。
簪冰春看得极其认真,对每一幅“作品”都给予夸张的赞美:“哇!这个房子好大!这个是小狗吗?真像!”
她拿起树枝,在一个小女孩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旁边,添上了一个稍大一点、牵着手的另一个小人。小女孩看着,忽然擡起头,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这是姐姐和我吗?”
簪冰春的心猛地被戳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稀疏发黄的头发,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对呀,这是你,这是我,我们手拉手,是好朋友。”
夕阳的金光洒在这一圈坐在泥地上的人身上,将她们的身影温柔地笼罩。簪冰春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圣洁的、纯粹快乐的光芒。她暂时忘记了帝都的浮华,忘记了肩上的压力,忘记了那些纠缠的过往和未来,仿佛自己也变回了那个只需要一根树枝、一片泥地就能获得无限快乐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耳机里极其突兀地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孩子们笑声掩盖的冷哼。
法斯文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欠欠的调子,掺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被排除在外的微妙不爽,还有一丝拿她没办法的纵容:
“簪冰春,玩得挺开心?满身灰。”
簪冰春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个小男孩努力画一只看起来像兔子又像猪的生物,听到耳机里那声冷嗤和评价,她只是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顿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更深的弧度,完全选择了无视。她甚至故意往地上又蹭了蹭,让裙摆沾染上更多的尘土,仿佛在无声地回应他的评价——对啊,就是玩泥巴,怎么了?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小男孩的画:“这里,是不是可以画个短短的尾巴?”小男孩用力点头,兴奋地添上几笔。
耳机那头陷入了一种更加沉闷的寂静。仿佛能透过这无声的电波,感受到某人正眯起那双桃花眼,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什么名贵的木质桌面,周身散发着极度不悦却又无处发作的低气压。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包括她的注意力,此刻却被一群小屁孩和泥巴地彻底击败。
孩子们的笑闹声更大了,他们玩腻了画画,又开始拉扯着簪冰春要玩新的游戏。一个梳着羊角辫、缺了颗门牙的小女孩大胆地扑过来,一把抱住簪冰春的脖子,沾着泥灰的小脸在她白皙的颈窝里亲昵地蹭了蹭,留下一点灰印子,奶声奶气地喊:“姐姐香!喜欢姐姐!”
簪冰春被扑得往后仰了一下,随即开心地笑起来,丝毫没有介意那点灰尘,反而回抱住小女孩,用脸颊贴了贴她软软的头发:“姐姐也喜欢你呀,姐姐抱你。”
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极其清晰的一声,像是金属打火机盖被猛地合上的脆响。
紧接着,法斯文那把淬了冰似的嗓音再次切了进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彻底忽视后忍无可忍的、阴阳怪气的酸意:
“簪、冰、春。”他一字一顿,危险地叫她的全名。
“那脏兮兮的小孩,”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生气和一种极其幼稚的、近乎争宠的妒忌,“你让她离你远点,我暂时有点吃醋,我想抱你。”
簪冰春正被小女孩抱得紧紧的,听到他这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她故意侧过头,对着空气,也对着耳机麦克风的方向,用气声飞快地、含糊地回了一句:“不要。她可爱。”
说完,她立刻不再理会那边可能爆发的任何反应,注意力完全回到了孩子们身上。她站起身,拍拍手:“我们来玩跳格子吧!谁先来?”
孩子们立刻欢呼着响应。
她彻底沉浸了进去,忘记了耳机,忘记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正醋意翻涌的男人。她赤着脚,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掉了鞋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画着格子,裙摆飞扬,跳动的身影在夕阳下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笑声清脆地和孩子们融在一起,干净而纯粹。
耳机里,法斯文似乎被她那句干脆利落的“不要”和随之而来的彻底冷遇噎得彻底没了声音。
只有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呼吸声证明着连线并未中断。
他就在那头沉默地听着。听着她跳格子的脚步声。听着她因为赢了而发出的欢呼。听着孩子们围着她叽叽喳喳的吵闹。听着另一个小女孩又扑过去抱住她时,她发出的那声温柔又开心的轻笑。
这漫长的、充满背景噪音的沉默,持续了足足十几分钟。
直到簪冰春跳得气喘吁吁,鬓角都被汗水湿透,终于停下来休息,扶着膝盖微微喘气时——
耳机里,才终于再次传来他冷硬的声音。
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掌控感,但仔细听,却能品出一丝强压下去的、无可奈何的妥协,以及一种更加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玩够了?”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不等她回答,他便接着说了下去,像是早已做出的决定:
“明天中午,我会让人送一套全新的儿童户外游乐设施过来,滑梯秋千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