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物
宝物
冰冷的马路牙子边缘,簪冰春就那样毫不顾忌地蹲着,昂贵的夜蓝色丝绒礼服裙摆像一滩融化的、被遗弃的夜色,委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沾上了细微的灰尘。她纤细的胳膊环抱着膝盖,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法斯文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外套,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冷冽的雪松香气,将她整个人几乎要包裹起来。
法斯文就站在她身旁半步的距离,长身玉立,侧影在路灯下拉得极长。他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兜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过分精致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像是在处理什么无聊却又不得不处理的信息。周遭的车流人声仿佛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自成一方世界,冰冷,倨傲,不可接近。
簪冰春蹲在地上,微微歪头,从下往上地看着他这副模样。她忽然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解锁,摄像头悄无声息地对准他,调整角度,将他低头看手机的专注侧影、以及自己那委顿在地的华丽裙摆一角,一起框了进去。
咔嚓。细微的快门声被城市的噪音吞没。
她低头熟练地操作着,打开了微博,选中那张照片。配文只打了寥寥几行字,带着一种近乎任性的、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簪冰春:地上凉他:我乐意」
发送成功。她几乎能想象到评论区会如何炸开锅,如何羡慕或揣测这份明目张胆的偏爱。但她不在乎。
她收起手机,仰起脸,冲着那个依旧在看手机的男人,毫无征兆地绽开一个极大的、甚至有点傻气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所有的星光。她对着他,毫无保留地张开双臂,做出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声音裹着蜜糖般的软糯和理直气壮:“抱!”
法斯文的目光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他锁了屏,将手机收回裤袋,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笑得像个讨糖吃的孩子一样的她。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那双总是盛着不耐与冰冷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纵容。
他开口,声线依旧是那种独特的、带着些许颗粒感的冷调,却莫名软化了许多:“冰春,”他念她的名字,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咬字,“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变小孩了?”
话是这么说着,他却已经极其自然地弯下了腰,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双臂,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环过她的后背,稍一用力,便轻松地将她整个人从冰冷的地面上捞了起来,稳稳地抱在怀里。
骤然腾空,簪冰春下意识地搂紧他的脖子,发出一点细碎的笑声,将脸埋在他衬衫的颈窝处,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她的笑声闷闷的,带着无比的满足和雀跃:“不知道,”她蹭了蹭他的脖颈,声音软软的,“我才不管。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幸福。法斯文,我特别幸福。”
法斯文抱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在自己怀里窝得更舒服些。他迈开长腿,抱着她,旁若无人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听到她的话,他从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意味不明的:“嗯。”
走了两步,他才仿佛后知后觉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听不出是抱怨还是陈述,抑或是某种隐秘的享受:“脾气也见长了。”
簪冰春在他怀里吃吃地笑,搂着他脖子的手收得更紧了些,没有反驳。
他就这样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怀里是他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重若千钧,却又轻如羽毛。所有的冰冷、倨傲、不耐烦,都在这个怀抱里悄然融化,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
姵姐为了让簪冰春口碑好,路人缘好,给她安排了一期节目,“救助山区的孩子”
破旧的长途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着,引擎发出沉闷而吃力的轰鸣,像是随时都会散架。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混合着汽油、尘土、汗水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贫瘠山野的苍凉气息。
簪冰春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裙,外面套着件款式简单的针织开衫,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脸上未施粉黛。她看起来与这辆车、这条路、以及窗外那些连绵的、仿佛望不到头的贫瘠山峦浑然一体,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仿佛帝都那几个月纸醉金迷的光阴只是一场恍惚的梦。
车窗外的景色单调而压抑,嶙峋的山石,稀疏的植被,偶尔掠过一两个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和她记忆深处那个叫做伊县的小城边缘的景象缓慢重合,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切割着她试图封存的过往。她的眼眶不知不觉就红了,鼻腔里堵着酸涩的情绪。
就在这时,蓝牙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道熟悉至极、低沉而带着独特颗粒感的嗓音,穿透了车厢的嘈杂与她自己翻涌的思绪,清晰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哭什么?”
簪冰春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
那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专横的温柔,还有一种远在千里之外却依旧能将一切掌控在手的笃定:“冰春,不哭了。”语气微顿,加重了些许,带着命令,也带着抚慰,“没事的。”
他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仿佛她的任何情绪波动都理所当然地在他的监控与管辖范围之内。这份突如其来的、跨越山海的连接,让簪冰春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慌乱地抹过脸颊,试图擦掉那不争气的湿意,对着空气,也对着耳机那头的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轻轻地、几乎是气声地“嗯”了一下,像是一种委屈的回应,也像是一种顺从的保证。
大巴车在一个连站牌都歪斜破旧的小点停稳,扬起的尘土经久不散。簪冰春深吸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最后那点泪意逼退,然后拎起那个看起来同样朴素甚至有些旧的行李箱,脚步有些匆忙地下了车。
她被节目组工作人员引着,走向半山腰一处孤零零的土坯房。那房子比记忆里奶奶家的老屋还要低矮,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屋顶上覆盖着不均匀的茅草和破旧的瓦片,木门歪斜,仿佛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它彻底推倒。
推开门,光线昏暗,屋内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有一位老奶奶正佝偻着腰,摸索着桌上的粗瓷碗。她听到动静,缓缓转过身,手里拄着一根光滑的木棍充当拐杖,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眼神有些浑浊,却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善意,她眯着眼,努力想看清来人。
簪冰春站在门口,看着眼前这位老人,看着她身上打满补丁的衣物,看着她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指,看着她身后那家徒四壁、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全部的、昏暗而破败的小屋……时光仿佛瞬间倒流,无数个深夜啃噬着她的记忆呼啸而至,奶奶慈祥的笑容、粗糙温暖的手掌、灶台前忙碌的背影、还有最后病榻上枯槁的容颜……所有画面叠加在王奶奶身上,重重地撞在她的心口。
她的行李箱从手中滑落,发出一声闷响。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几步冲了过去,在所有工作人员诧异的目光中,伸出双臂,极其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那位瘦小佝偻的老人,仿佛抱住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抱住了那个她日夜思念的怀抱。
她的脸深深埋在王奶奶瘦削的、骨骼清晰的肩膀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浓重的哭腔,脱口而出的不是礼貌的问候,而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她以为再也没机会喊出的称呼:
“奶奶……”
王奶奶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微微后退了一步,拄着拐杖才稳住身形。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大极温暖的笑容,她空着的那只粗糙的手,轻轻拍着簪冰春的后背,声音苍老而慈祥,带着浓重的乡音,却准确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冰春啊……”
簪冰春听到这声呼唤,抱得更紧了,肩膀微微抖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又像是在汲取着阔别已久的温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擡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却也跟着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带着泪花的笑容,重重地点头:
“嗯!奶奶,是我,我是冰春。”
王奶奶那一声带着乡音的、慈祥的“冰春啊”,像一只粗糙却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了簪冰春心里最酸涩的那道褶皱。她吸了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怀抱,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却已经努力弯起了眼睛。
“哎,瞧我,”她用手背胡乱擦了擦脸,弯腰捡起地上的行李箱,声音还带着点哭过的沙哑,却轻快了许多,“奶奶,节目组让我来您这儿住几天,陪陪您,也帮帮忙。”
王奶奶笑呵呵地,连连点头,拄着拐杖侧身让开:“好,好,快进来,屋里头窄,你别嫌弃。”
簪冰春提着箱子迈进门槛,昏暗的光线下,屋内的景象更清晰地映入眼帘。泥土夯实的地面,被磨得光滑;一张旧木桌,腿脚有些不平;角落里垒着灶台,黑黢黢的;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小小的、瓦数很低的灯泡,悬在房梁上,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里有淡淡的柴火味和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干净而陈旧的气息。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得让她心脏微微抽紧。她仿佛能看到奶奶坐在灶膛前,往里添着柴火,火光映着她慈祥的脸。
她放下行李箱,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水缸,立刻挽起袖子:“奶奶,您坐着歇歇,我去挑点水。”语气自然得仿佛她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未离开。
王奶奶忙拦她:“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干这个……”
“这有什么,”簪冰春已经找到了墙角的水桶和扁担,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我在家的时候常干。”她朝王奶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挑起扁担就出了门。
山里的傍晚,风带着凉意。挑着空桶走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耳机里那道低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极淡的不悦和更多的掌控欲:“簪冰春,谁让你去挑水的?”
簪冰春脚步没停,扁担在她纤细的肩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对着空气,声音压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他管着的甜意:“水缸空了呀,奶奶腿脚不方便。”
“放着。”法斯文的声音不容置疑,“我让人送水上去。”
“不要,”簪冰春拒绝得很快,也很干脆,“这里路不好走,车子上不来。而且……”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想做。就让我做点这些吧,法斯文。”
耳机那头沉默了几秒,只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然后,他似乎是极轻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许,但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带着他特有的、蛮横的关心:“慢点走,看路。摔一下试试。”
簪冰春的唇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