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清风拂过池中的层层叠盖的荷叶,偶有一两滴滚到叶上,凝成珠,随着风滚上一遭,又重新落回水中。
小舟把荷叶挤开,一双手伸出来,衣袖被捋到露出肩膀,沿着花枝用力拽了几下。莲藕埋在淤泥里,纹丝不动。那双手的主人拔得越用力,小舟就跟着她的力道在水上越晃。
桓宜华在水榭里看得胆战心惊:“小心点儿!”
明绰抬起头朝她一笑。她头上还戴着一顶斗笠,把发髻压散了,垂下来,头发落了满肩,她嫌麻烦,用湿淋淋的手捋了一把。撑船的婢女十分殷勤,想来给长公主整理头发,可她一动,小舟就危险地晃起来,吓得桓宜华又惊叫起来。
“你别叫啦!”明绰朝她喊,“吓死我了!”
桓宜
华:“你吓死我了!”
明绰懒得理她,继续拽着那根花枝努力。但用了两把力,只是把好好一支荷花给掐断了,藕也没拔|出来。明绰看了一眼,把荷花扔到了脚边,整个人卧到小舟上,半个身子探出去,又找了一枝。
敬漪澜跟着引路的婢女走过来,还没看清水上的人是谁,就听见明绰和桓宜华两个人大呼小叫的。水榭中间一张席面,摆了冰着的蜜饮和酥酪,还有几碟糕点,熏着香赶蚊子,但也没人去坐,都围在水边,看着长公主在船上。
敬漪澜也停在另一边岸上,看了一会儿才看出来明绰这是在干嘛。
“你要拔藕啊?”
明绰听见她的声音,从船上转过身来,高高兴兴地朝她招手:“漪澜,吃不吃藕粉羹?”
敬漪澜一下子笑出了声,藕埋在淤泥里,得人下去挖才挖得出,她就没见过谁是坐在船上这样生拔的。她笑成这样,明绰也不明所以,就扶了扶斗笠,看看她,再回头看看桓宜华。桓宜华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敬漪澜赶紧朝那撑船的婢女招手,让她把船撑过来。
那婢女依言,撑了两下,小舟就靠了岸。敬漪澜把手伸出来扶了一把,明绰便轻快地跳到了岸上。藕是一个没拔着,荷花倒是掐了好几支,她捧在手里,献宝似的,正好给敬漪澜了。
敬漪澜笑得更厉害。明绰把斗笠摘下来,一边假装问婢女:“这人痴了不成?”
“你才痴了。”敬漪澜捧着荷花,一边笑一边往水榭里走,“真是要命,偌大一个公主府,没人知道怎么采藕!”
明绰“啊?”了一声,跟在她身后沿着回廊走。阴青蘅已经迎了上来,朝敬漪澜屈膝为礼。其实如今她们俩的品秩是一样的,但阴青蘅仍当她是夫人一般行礼,一边掩唇笑道:“夫人冤枉人,我说了这么着不行,长公主不信,非要亲自去拔呢。”
一群女子笑得更欢,明绰让她们笑得脸上微红,“哼”了一声,去亭中坐下了。两个婢女忙跟上去,一左一右地给她解开襻膊。敬漪澜跟桓宜华对视了一眼,跟着她坐了下来。明绰顺势就往敬漪澜身上一靠,拖长了声音撒娇:“我不管,我要吃藕粉羹。”
“你这一池荷花开得好好的,现在就把藕采出来,多可惜啊?”敬漪澜脸上仍带着笑,“让人去买些来做就是了。”
明绰就不说话,琢磨了好一会儿。她也不是真的想吃藕粉羹,就是觉得好玩儿。真要去买来藕再做,就没那么稀罕了。就腻在敬漪澜身上,哼哼唧唧的。敬漪澜让她磨得哭笑不得:“怎么这样会缠人?”<
桓宜华就给了她一个眼神,笑道:“自从二郎回来了,她可娇得人受不了。”
敬漪澜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明绰一下子坐直了,刚要骂两句,又看了看坐在母亲身边,睁着眼睛一脸好奇的袁博,硬是把话又咽回去了,一脸憋得好笑的诡异神情。
偏偏敬漪澜还作势打量了她的脸,认真道:“气色是好啊。”
明绰顺手就往她腰上拧了一记,两人笑作一团。袁博听不懂她们的哑谜,抬头想问,被桓宜华抓起一块糕点就塞嘴里了。
“你们别在这儿打趣我,我又不是新媳妇。”明绰把头发挽起来,一边发狠似的,“一会儿韶音来了,看我怎么臊她!”
平阳王妃前几日刚刚过了门,今日是回门礼。嫁进了皇家,这礼数庄重得不得了,袁家所有人都得出席,连袁綦都大清早就回去了。但是桓宜华就是不肯赏这个脸,那明绰自然也不去,就等着正礼行完了,再让平阳王带着新妇来见姑母。
敬漪澜马上护着:“那不行!你多吃点藕粉羹,少说两句!”
桓宜华这个做亲娘的反而不说话,只是笑个不停。她原本有很多的顾忌,但是敬漪澜跟着儿子出了宫以后,这公主府也是常来常往,她们相处得多了,也很是投契,桓宜华就放心多了。
明绰把嘴一撇:“好啊,以后你们俩是一家了,联起手来欺负我了!”
敬漪澜便“嗯嗯”的,有意把她撇到一边,只跟桓宜华说话。明绰“啊”地叫了一声,又往她身上腻。袁博见她们笑得开心,也咧开嘴跟着笑,站起来绕过矮几,挨到了明绰身边。明绰把孩子一抱,亲亲热热地捏了捏他的脸。
桓宜华看着她逗孩子,突然道:“我把博儿过继给你和二郎好不好?”
明绰捏着孩子脸的手一僵,因为意外,睁大了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她现在不提那个孩子,袁綦想跟她谈一谈,但是明绰不想说。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袁綦也不是不知道孩子是怎么没的。谢星娥现在被囚禁于栖凤宫,根本见不到她的两个孩子。还能说什么呢?没了就是没了。
明绰出了小月以后,足足三个多月才重新来的月信。罗太医还是给她看着脉,明绰从来不肯问,以后还能不能怀上了,尽管她知道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想这个问题。那个孩子在的时候,她满心的期待与爱意,她甚至觉得,那个孩子能替代晔儿。后来她想,可能这也是为什么那个孩子不愿意出生吧,没有谁愿意做兄长的替代。所以她不接受“再怀一个就好了”这样的话,不会好的。
明绰的眼神微微黯了黯,轻声道:“宜华姐姐……”
桓宜华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越过桌案轻轻地抓住了明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一定要二郎有个后,是请你们帮我。”
明绰微怔,下意识地看了看敬漪澜。敬漪澜脸上也有一丝无措,好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儿听,但是桓宜华也不把她当外人了。这事儿显然已经在她心里盘算了很久,博儿听到“过继”两个字也没有什么反应,明绰意识到,她可能都已经跟儿子解释过了。
“现在韶音已经出嫁了,我心里也就定了一半。”桓宜华每个字都说得很慎重,“我不想让博儿在那个家里长大,也不想再为了争抢这个孩子跟他们再纠缠不清。”
明绰又眨了两下眼睛,终于听明白了,一下子反握住了桓宜华的手:“你还是要和离?”
桓宜华都笑了:“什么话,我当然是要和离的!”
明绰猛地直起了腰,整个人越过了桌案要去抱她,桓宜华被她扑得哭笑不得,明绰已经出了哭腔:“我还以为你又认了……”
“我认什么呀?”桓宜华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我要认了,今天
女儿回门我岂会不露脸?我呀,是决计不会再做他袁家的人了!”
明绰不甘极了:“那你跟我说那种话?”
敬漪澜把桌上的果碟什么的都推了推,免得被她带翻,一面帮了句腔:“长公主太咄咄逼人了,宜华不那么说,你岂肯罢手?”
“我怎么就……?”
“我总是要顾忌父母和韶音的。”桓宜华声音弱了一些,“你骂得也没错,我就是瞻前顾后,太软弱了,才让他们拿捏了二十年……”
明绰忙道:“都是我胡说八道,你怎么还往心里记啊?”
桓宜华摆了摆手,意思是她没往心里去。
“二郎没回来,我也没人帮衬,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朝明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袁家没把她们这样的媳妇当自己家人,就算是长公主,也比不上袁綦在那个家里说话有分量。明绰只能用皇权来压,但是后果她们都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