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
失明
客房之内。
李璧月站在床前,壁上的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地面。白纱账内,她寻找多年的人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却不敢去掀开那一层纱幔。
目眶中有酸涩的湿意涌起,她用尽全力尚可压住,可心中终是生出了无数倍于眼中酸涩的痛楚来。
她想起那日李梳嬛说的话:“如果你原来的厄运是横死,那么那个人也可能遇到生死之劫。至于能不能挺过去,就得看他的命到底硬不硬了……”
她想起那日在高阳山上,死关之前,玉无瑑将她压在身下,对她说:“李府主,你命运的终点不在这里……”
是啊,这些与厄运有关的生死攸关,本该是属于她的,可最终却由他承担。
可他,分明已不记得她了。
她伸出手,抚上他苍白而冰冷的指节。没有震颤,没有温度,仿佛连鲜血都已经凝固。t
蓦地,她想起在地宫之下,她抽出的那支算命的竹签了:“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那分明是一支上上签,可那时玉无瑑脸上并不见开心,他说:“天地无挂碍,宇宙皆虚空。意指李府主前路一片畅通,天地间哪里都可去得。”
他并没有给她解释下面的两句,可她现在已经知道了。
“此身何所适,无定一飞鸿。”
意思就是两人之中,唯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那座地宫。一个人会死去,剩下的那个人会成为天地宇宙之间孤零零的一只飞鸿。
他早知道自己会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
又或者说,早在他使用那诡谲的换运之术时,早已选择承担这样的命运。
这茫茫天地,她哪里都去得,可这世上若没有云翊,就再也没有了可以回首的方向。
从前她想,不管天高地阔、山长水远,只要她活着,他也活着,她总有一天会找到他。可是如今,她宁愿那日在海陵,他并没有见到她。
长孙璟进门的时候,看到李璧月站在床边,用湿热的毛巾替玉无瑑擦拭脸庞。动作之轻柔,仿佛是对待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那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十年前认识的粗野姑娘,更不像如今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承剑府主。
她果然已经知道了。
他一阵心虚,后脚还没进门,前脚就退了回去。
“长孙师伯。”
清冷的声音响起,长孙璟不由得止住脚步。下一瞬,女子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长孙璟颤颤巍巍地道:“阿月啊,我突然想起我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完,我先走了……先走了……”
他很想离开这个地方,脚上却挪不动半步,好似被李璧月的视线焊死在地上。
李璧月的声音带着些许凉意:“师伯,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在心虚什么?”
长孙璟道:“我哪有心虚?”
他努力想擡眼瞪回去,可是一对上李璧月那摄人的目光,便忍不住低下了头。
他心中暗道,不过一年的时间,这丫头便威严得凛不可犯起来。
难道是府主这个位置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当年谢嵩岳也是这样,明明是师门中最活泼可爱的小师弟,成了府主之后,立刻变得练达稳重、老谋深算起来。明明知道他心里藏不住事,还要在临死之前将这么大的秘密交托给他。
谢嵩岳自己死得清净,却让他面对这堆烂摊子。
他嗫嚅道:“好吧,我确实有事瞒着你。”他偷瞄了一眼账内,道:“其实,玉无瑑就是你找了多年的云翊。”
李璧月目光淡淡的:“这个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呢?”
长孙璟缩了缩头,“啊”了一声:“还有?就这个啊,没有了啊。”
李璧月深吸了一口气:“谢府主早就知道这件事对不对?一年前,我在高阳山被昙迦那老和尚打伤昏迷,是玉无瑑送我回来的,对不对?”
长孙璟无可奈何地点头,又忙不叠地补充道:“阿月,你别怪谢府主,他瞒着你,都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他怕我找到云翊之后,会离开承剑府?”
“不不,阿月,你怎么能这么想谢府主呢……”长孙璟叹了一口气:“这个原因,主要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玉无瑑。”
“因为他?”
长孙璟道:“阿月,你想啊,他是武宁侯府幸存下来的唯一一人。如果当初做下侯府血案之人知道他还活着,会不会想斩草除根?他是玄真观紫清真人的侄儿,是道门玄真观一脉的正统传人,身怀人人觊觎的道源心火。这世上想杀了他的恶人,比想杀了你的人多得多。如果让人知道他还活在世上,他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危险。他若像你一样武功高强,足以自保便罢。可你知道,他虽身负道脉,并不会武功,随便一场意外便能够要他的命。所以,谢府主和清尘散人商议之后,决定将他藏起来。”
“藏起来?”李璧月寻思,这也没藏啊,据玉无瑑所言,他这些年并没有幽居于一地,而是长于市井之间,也爱凑各种热闹。
“不是你想的那种藏。”长孙璟道:“玄真一脉正统道脉所修道法名为‘世间道’,行走世间,自修自悟,而非闭门苦修。所以清尘散人的藏法是大隐隐于市,让他在市井间长大。但是为了避免他人追踪,清尘散人经常更换道号。承剑府多年以来,一直坚持不懈派人寻找云翊也是这个藏人计划的重要一环。”
“什么意思?”
“承剑府为天子近卫,也担密探之责。你与云翊关系匪浅,一直想找到他的下落,更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想对他不利的人,多多少少都盯着承剑府的动静。可若是连承剑府都找不到他的下落,那些人自然就会松懈许多。承剑府找得越卖力,云翊就越安全。”
李璧月:……
她没想过竟会是这样的理由。楚不则奉谢嵩岳之命寻找云翊,而谢嵩岳与清尘散人本有往来,有他通风报信,楚不则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云翊。
在这件事情上,她和楚不则都不过是藏住云翊的一颗棋子而已。她过往十年的奔劳,就好似一场笑话。
若是从前她知道这样的事情,说不定会愤怒。可是如今,看着床上那几乎已经失去温度的人,她实在无法指责谢嵩岳的欺骗与隐瞒。
她问道:“那云翊呢,他为什么全然不记得我了。”
“是清尘真人用道法‘忘尘’封印了他的记忆。”长孙璟微微一叹:“一来,如果连他都不记得自己是谁,那世上自然不会再有云翊。他于这世上没有挂碍,没有寄托,不会去主动碰触那些致使他失去家人的秘密,那些秘密背后的人自然也找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