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温柔乡英雄冢4

都说温柔乡英雄冢4

佛堂内，死寂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王谢赤红的双眼死死钉在裴芳言身上，那目光像是要将她剥皮拆骨，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一颗冰冷扭曲的心。

他有无数问题像沸腾的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滚：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做到的？她都收买了谁？这十年，甚至更久，她到底在他眼皮子底下经营了一个怎样庞大的阴谋？！

然而，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冲出口的，却是一句嘶哑破碎、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话：

“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这句话问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软弱，甚至带着一丝哀求。与他此刻暴怒狰狞的表情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仿佛一个被夺走最心爱玩具的孩子，在质问对方为何要如此残忍。

爱？

裴芳言几乎要失笑出声。到了这一步，刀已经架在脖子上，鲜血淋漓的真相已然摊开，他竟还在执着于这种虚无缥缈、可笑至极的东西？

男人啊，尤其是掌权的男人，有时候真是天真得可怜。

但她没有笑。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垂下了眼睫，遮住了眸底那片冰冷的深潭。浓密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小扇般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有一种易碎的哀伤。她沉默了片刻，才极轻极轻地吐出四个字，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烟：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没有愤怒的控诉，也没有得意的炫耀。只是这三个字，像一把最钝的刀子，慢慢地碾过王谢的心脏。

“都过去了……”王谢喃喃地重复着，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疯狂脑补。过去了？什么过去了？他们的感情？还是她被迫做这些事的苦衷？

是了！一定是这样！他的芳言那么柔弱，那么善良，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定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薛令仪那个毒妇抓住了她什么把柄逼迫她？还是……还是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伤了她的心，才让她因爱生恨，走到了这一步？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试图将眼前这个冰冷陌生的女人，拉回他认知中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白兔形象里。

他拒绝接受自己爱了、护了十几年的，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充满算计和野心的怪物。那否定的不仅仅是他对她的感情，更是他全部的判断力和这十几年来的人生！

薛令仪那种女人才是野心家，是政敌，他的芳言一向温柔如水……她原来是爱自己的，不是吗？现在背叛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像个固执的孩子，在自己构建的故事里寻找慰藉，宁愿相信她是被迫的、是因爱生恨的，也不愿相信那彻头彻尾的欺骗。

而他这番剧烈的心理挣扎和自我欺骗，全然落在了裴芳言眼中。

她心中冷笑更甚，甚至生出一丝怜悯。看啊，这个曾经掌控她一切、让她不得不仰其鼻息的男人，如今在她面前，就像一只被拔掉了尖牙和利爪的老虎，空有庞大的躯壳和骇人的咆哮，内里却已经虚弱得不堪一击。他甚至需要自己编织谎言来安慰自己。

她现在还愿意站在这里，耐着性子敷衍他，或许……真的只是出于那一点点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十几年来相处所残留的、微末的情分，或者仅仅是因为，彻底撕破脸于她目前的计划并无太大益处。

王谢喘着粗气，混乱的思绪渐渐聚焦到另一个问题上。

他擡起头，眼神痛苦而迷茫，带着最后一丝不甘的探究：“那……那你告诉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当年……当年在御花园，我见到你的时候……你那时的样子……是不是也是假的？”

他回忆起最初的心动，那个眼神清澈、像受惊小鹿一样无助的年轻的小答应，那难道也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的开端吗？

裴芳言终于擡起眼，正视着他。她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怨恨，没有爱意，甚至没有嘲讽，只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坦诚。

她看着王谢，看着这个给她尊荣也给她屈辱，既是阶梯也是障碍的男人。

王谢在她的注视下，心脏一点点沉入冰窖。不需要她再回答什么了。她那平静到残忍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彻头彻尾，她的柔弱，她的无助，她的依赖，她的眼泪……所有他怜惜的、保护的、引以为傲的……都只是一场盛大的、持续了十几年的戏剧。

而他自己，并非是什么救美的英雄，也并非是她不可或缺的依靠。

他仅仅只是……有幸被她选中，成为了这场漫长戏剧里，那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却还自以为是的——

钦定主角。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失败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所有的愤怒、不甘、质问，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看着裴芳言，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人。那张美丽依旧的脸庞，此刻在他眼中，却陌生得可怕。

佛堂内，只剩下他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

裴芳言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风暴过后唯一屹立的礁石，冰冷，坚硬，无声地宣告着旧时代的结束，和属于她的时代的……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