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
奇迹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被死亡,悲伤和无边寂静所笼罩的世界。
空气凝滞而沉重,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昂贵香薰努力想要掩盖,却终究败下阵来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冰冷和无生命的虚无感。
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垂落,挡住了外面大西洋可能透进来的任何一丝天光,只有床头一盏暖黄色的壁灯亮着,在樱桃木墙板上投下一圈微弱而孤独的光晕。
这光晕的中央,是那张大床。
锦织兮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严实地盖着一床柔软的被子,一直盖到下颌,只露出一张经过仔细清理却依旧过分苍白的脸。
斑白的鬓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那副沾了血的老花眼镜已被取下,眼睑自然地阖着,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她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只是那睡眠太过深沉,太过冰冷,再无一丝生机。
幸村精市就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仿佛自己也化成了一座雕塑。
他换下了之前那件沾染了血污和直升机航程风尘的西装,穿着一件简单的深色羊绒衫,下身是熨帖的休闲长裤,但这份整洁,反而更衬得他面容上的憔悴和空洞触目惊心。
紫蓝色的发丝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几缕银白夹杂其中,凌乱地垂落在他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前。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锦织兮的脸上。那双最能洞察人心的鸢紫色眼眸,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光彩,只剩下一片干涸的,死寂的荒芜。
他没有哭,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神情。极致的悲痛到达顶点后,反而呈现出一种可怕的平静,一种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强行压抑在冰封表面之下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游轮引擎最底层的嗡鸣,以及他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缓慢流动,却仿佛带着冰碴的声音。
小兮儿…
他在心里无声地唤着这个名字。每唤一次,心脏就像被最钝的刀子缓慢地割开一道新的口子,不见鲜血淋漓,却痛得彻骨。
他来了。
他终于找到了她。
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场景?
为什么他触碰到的是这样冰冷的,毫无回应的尸体?为什么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绝望的心跳和这片死寂?为什么他看到的,是她生命彻底凝固的苍老模样?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越是回忆,就越是绝望。
是三十多年前神奈川的海岸边,穿着立海大校服裙的她,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回头对他笑得张扬又明媚,海风吹起她苍蓝色的短发,眼睛里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追不上我就请我喝果汁!”
是网球部训练结束后,她累得瘫坐在场边,抱着水壶咕咚咕咚地喝,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却还在不服气地嘟囔,“笑面虎你就是故意的…训练量这么大,还让不让我活了?”
是全国大赛夺冠后,在漫天飞舞的彩带和欢呼声中,她偷偷挤到他身边,眼睛亮晶晶的,飞快地塞给他一颗包装有些融化的水果糖,“明年的两连霸,努力啊~”
是那些年少时隐秘而笨拙的心动,是那些未曾说出口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情愫,是那些以为未来很长的笃定…
然后,就是断裂。
是无声的争吵,是无法调和的矛盾,是家族的压力,是年轻气盛时做出的错误抉择,是她眼中瞬间熄灭的光和决绝离开的背影,是他之后二十多年里,无数个深夜醒来时空荡冰冷的掌心和无边无际的悔恨。
他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
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强大,掌控足够多的东西,总有一天能重新找到她,弥补所有过错,将那些断裂的时间和隔阂弥补。
他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和权势,他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愚蠢地被赤司算计了,他也不会再让她在自己面前被活生生地折磨了,他明明什么都有了…
那通他用尽二十二年都没能等来的电话,是她生命最后时刻的绝望呼救,此刻却如最恶毒的诅咒般,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化作烧红的钢针扎进他的神经。
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听出她的痛苦和恐惧?为什么没有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为什么还要用那种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怅惘怀念的语气回应她?
如果他当时能敏锐一点,如果他当时能多问一句她在哪里?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是不是她就能等到他?
无边的悔恨和自责如同深海的海草,缠绕住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拖向冰冷的黑暗。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最后的时刻,脖颈剧痛,呼吸艰难,独自一人倒在冰冷的地毯上,血液一点点流干,恐惧和绝望吞噬了她,而那个时候,他在哪里?
他在日本神奈川的宅邸里,对着突然挂断的电话,只是感到一丝不安而已!
多么可笑!多么无能!
他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可他连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他让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海上,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孤独死去。
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没能再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呵…”一声极轻极哑的,几乎听不出的气流声从他喉间溢出,像是濒死之人的叹息。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刻出几个月牙形的血痕,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她的面容上,试图从那些岁月的痕迹里,勾勒出她这二十多年是如何度过的。
斑白的发丝,眼角的细纹,略显消瘦的脸颊…她过得不好。
一个人,身体也不好,漂泊不定。
这些念头像一把把盐,撒在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
他原本可以给她最好的生活,可以让她无忧无虑,可以让她永远保持那份明媚张扬。可这一切都被他亲手毁了,被年少的傲慢,被仇恨的束缚,被那些他曾经以为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毁了。
他只剩下这具冰冷的躯壳,和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怀念。
时间在房间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整天。门外偶尔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大概是一一担心他,却又不敢进来打扰。
幸村精市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