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恨
怨恨
隧道口。警戒线拦了一圈,地上留有两道深浅不一的刹车印。道路边的山塌了一角,落石被清理后,留下来的红土把路面沁得很脏。
台风“烟花”给现场搜证带来了极大的难度。风雨太大,村里的路面监控几乎用不上,连车牌号都看不清,只能凭车型判断案发时间前后的过路车辆。孔令打了好几通电话,大数据中心给的回复依旧是没什么用的“无嫌疑车辆”。
“师父。风雨太大,现场的痕迹几乎没有了。中心说也没发现可疑车辆,要不我们先撤吧?路政打电话来催了。”
陈延站在隧道口,沉默地往上看。孔令站到他身边,顺着陈延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一片土色的山,山上有几处树木的断茬,阴天里也白生生得瘆人。
他突然说:“这山后面是什么?”
孔令愣了一下,他在脑子里过线路。海岛小镇山路蜿蜒,确实有一条老路绕山而过,丝线一样串联起山间的各个小村。然而新路修好后大家都从隧道过,老路自然而然就没什么人走了。
孔令一时想不起老路临近的村子,只得干笑了一下:“师父,我现在过去看一眼?”
陈延瞥了他一眼:“不用了。让路政的过来吧,这里不会有什么发现了。”
陈延快步离开,孔令讪笑着跟上。临上车前,陈延又停住了脚步。
他往车后看去,一辆奔驰越野静静地停在警戒线外,省城的车牌,侧方停得很规整。
他停住脚步,小镇里很少有人开越野,更何况是省城的牌照。正当他思索时,车门打开,从驾驶座下来一人,隔了三五米的距离,冲他轻轻挥了挥手,慢慢走过来。
他身量高,瘦,脸庞白净,没什么血色。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袖口挽得很整齐。
“陈叔叔。”
陈延看着他,手忽然有些颤抖。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天郑栋国提到他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他和长均太像了,站在他面前时,人会不自觉地恍惚,好像这二十几年都跟做梦一样,一睁眼,发现人都还在,苦难还没来。
陈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江恨海笑了笑,主动伸手,握住了陈延。
“郑叔叔说,我和我父亲长得很像,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
陈延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用力回握,努力笑了一下:“他没你白,那时候我们天天在村里跑,每个人都晒得乌漆嘛黑的。”
江恨海笑起来,他松开手,看向陈延身后的孔令:“阿令。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孔令还没来得及推辞,陈延却已经替他答应下来了。
“是。”他转头,把孔令往前推了推,“你们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是该聚一聚。”
孔令在身后攥了一下拳:“师父。案子还没查完呢。”
“查案不缺一顿饭的功夫。”
陈延一反常态地说了他一句,车子已经发动了,他还没有上车的意思,仍对江恨海道:“你今天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妈在医院陪奶奶,我去爷爷家里收拾点要用的东西。”
陈延一愣:“长均他爸……”
“脑溢血。老人家平时血压就高,那天本来要转移去抗台中心,上楼拿个水杯的功夫,一下没缓过来。”
陈延沉默片刻,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郑叔叔说,工会会来慰问的。但你们最近忙,我也听说了,其实可以不用麻烦的。”
烟气飘到江恨海脸上,他轻轻偏过头去。陈延见状,把烟头掐灭:“要去的。怎么能不去呢……这里还要半小时左右才通路,你要是不急,干脆先回家,下午再来。”
江恨海探头看了看,指了指山上:“那老路封着吗?没封的话我从老路绕吧。”
孔令终于开口:“倒也通的,不过老路绕一下,得多十五分钟吧。”
“没事。反正开车嘛。”江恨海笑笑,“我停抗台中心那边,从小路插过去,很快就到了。”
陈延的表情凝了一下,突然道:“抗台中心那里有小路?”
“给人走的。车子过不去。”江恨海虚指了一下山路,“隧道还没打通前,从这边的山路绕过去,再走一段,就是我爷爷家。通车以后,基本就停抗台中心那,我们再走过去,会比开车要近很多。”
陈延顺着江恨海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脑中迅速模拟着三条路径:事故车辆的行使路线、隧道口落石路径,以及抗台中心后的行人小路。
三条路径中,两条路径交汇,在隧道口边的山腰聚合成一个红点。
随后,车辆行驶,红点落下,落石、刹车、死亡——三线交汇。
“小孔,马上去抗台中心。”
陈延脱口而出,孔令迅速拉开车门,陈延刚要上车,却发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江恨海。他刚回头,却看见江恨海笑了笑,抢在他前头说了句“再见”。
发动机轰鸣,孔令站在车边,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陈延只得点头上车,他刚坐进去,孔令立刻跟在他身后钻了进来。
“师父,你想到什么了?”
“去查那天出现在抗台中心的人。我怀疑落石很有可能是人为事故。”
此话一出,车里的气氛骤然凝结在了一处。孔令连拨四通电话调派人手,陈延争分夺秒地休息,脑子却一直在转,停也停不下来。
他在想,江恨海和他说的那些话,是偶然的吗?
案件仍在调查中,很多细节外人是不知道的,目前,只有他手下的专案组知道这是一起枪击案,但对外放出去的口风只是因台风落石而导致的车祸。
陈延转头,看向后窗外逐渐缩小的江恨海——明明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致的,他却仍停留在原地没有出发。
性格可以遗传、长相可以遗传,那能力呢?
江长均,这个警校里最擅长捕捉细节的鬼才,被郑栋国开玩笑说有着比女人还敏锐的直觉。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案件的诡异之处,在所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找到破局的关键。也因此,他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时候,第一个察觉到凶徒手里的土枪,也成为了第一个扑上去挡枪的烈士。
江恨海刚才说话时,就如同江长均死而复生一般。他说得很自然,却让陈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很多。他给陈延推开了一扇门,引他走进去,而自己却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他往深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