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兄妹

魏国公府，家祠。

徐辉祖背着手站在家祠门口，当面拦住提着装祭品的提篮准备迈入门槛的徐玥，冷着面孔发问：“你来此做甚？”

“来此祭奠我的父亲和幺弟。”

徐辉祖问：“败祖辱宗之人，你有何颜面进徐家祠堂？”

徐玥冷静反问：“那依阿兄之见，我该如何？是该投井？还是自缢？”

徐辉祖被她的话噎住。

徐玥望着家祠的匾额，道：“我出嫁那日，告祭家庙，就在此处，父帅金口玉言，道玥儿永远是徐家女，倘若受了委屈，随时可回家来。今日，我母亲尚在堂，即便你是长子，亦无权阻我祭拜先人！”

徐辉祖道：“燕庶人做出篡位谋逆之事，你身为其妻，非但不加阻止，还为虎作伥，枉为忠臣之女，辱我徐氏门楣，你又有何颜面再提父帅？”

徐玥仰头与徐辉祖对视，道：“燕军之中有多少人是父帅昔日旧部？父帅镇守北平多年，他难道不曾为女儿女婿留些自保手段吗？”

徐辉祖站在家祠的门槛内，一巴掌扫在徐玥脸上，骂道：“闭嘴！”

“你籍着徐家女的身份，利用父帅的影响力，鼓动北平军士追随燕庶人造反，现在还胆敢来我徐氏家祠，当着祖宗神主牌位，大言不惭，玷污父帅保了一生的忠节名声！”

徐玥本能地捂着面颊，重新站直身子，舔了舔嘴角的血，心平气和道：“忠于君，和忠于国，是两回事。”

“于国而言，皇位属谁，不过是朱家叔侄的家事，阿兄本具栋梁之才，何苦为难自己，甘心囿于这四方高墙之内？”

徐辉祖文武双全，他是徐达亲自调教的长子，更是洪武帝着重培养的将二代，他一生践行忠、勇、义、信，宁愿骨肉反目，也不向新主低头，他为建文朝廷守节而终。

徐辉祖斥道：“谬论！”

“徐玥，你听着！我先是大明的魏国公，而后才是你的阿兄。谁都可以来劝我拥戴新君，唯独你不行！”

“你我的父帅，他一生尽忠尽节，我身为中山武宁王长子，焉敢向那窃国贼低头，辱没父帅身后之名？”

“而你，你愿意踩着父帅的身后名，戴凤冠，着凤袍，步金阶，去坤宁宫里当皇后娘娘，就去吧！”

“从今以后，你我割袍断亲！再也不要唤我阿兄，我膈应得慌！”

徐辉祖拔剑割下自己的一片衣袍，照着徐玥的脸甩去——

徐玥握住那一片衣袍，语带哽咽道：“你可还记得父帅临终遗言？他只说了五个字，你们要团结。”

徐辉祖听见此言，亦是泪光闪闪。

“阿兄，你是朱允炆的太傅，你与燕王不站在一个阵营，我从没有因此怪过你。”

“哪怕你向朱允炆进言，想要扣押我的三个儿子在京为质，不念舅甥之情，我亦不敢怪你。”

“你领兵出征，阵前交锋，几曾将我的夫君逼入绝地，我也不怪你！”

“然今时今日，尘埃落定，你真不顾父帅遗命，要与我断亲吗？”

徐辉祖道：“父帅也曾说过，为人臣者，忠心不二乃是第一要务。”

徐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泪，大声辩道：“朱允炆他非嫡非长，乳臭未干，先皇尸骨未寒，他轻信书生，残害骨肉，还虚伪地说什么毋使朕有杀叔之名？”

“湘王阖府因他而葬身火海！他废黜周王、幽禁齐王……将先皇藩屏天下的计划拆毁大半。”

“我夫君燕王，他身为太祖与圣慈高皇后在世嫡子中最年长的，你难道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侄儿将自己的血脉手足一一翦除干净，而毫无作为，引颈待戮吗？”

徐辉祖声嘶力竭地喊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建文皇帝是君，燕庶人是臣！”

徐玥亦声嘶力竭地问：“可他还杀了珏儿！你的心难道是铁打的？珏儿也是跟在你身后喊着你阿兄长大的，你对他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儿棠棣之情吗？”

徐辉祖眼眸一冷，决绝道：“徐皇后，永别。”

徐玥听闻这声永别，凄然泪下，当着父帅的神主牌位，父帅若泉下有知，他该有多么难过！

她大声应道：“阿兄，珍重！”

她不止要让徐辉祖听见，更要让泉下的父亲听见，女儿愿遵遗训，不管他如何待我，我始终当他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长。

徐辉祖关上了家祠的大门，只余徐玥孤影萧索，伫立于门外。

这道门，隔绝了徐氏兄妹的亲情，隔绝了建文与永乐两朝——

门里，是为建文帝尽忠守节的徐辉祖；门外，是永乐帝即将册封的徐皇后；她知晓，这或许是她与阿兄此生的最后一面。

椿萱堂。

谢蓁一身缟素，华发松乱，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截毯子，手中捏着一柄蒲扇，倦容满面，无精打采，白发人送黑发人，丧子之痛，如同有人将万千玻璃渣子揉进她的心里。

自从建文帝登基，削藩动作频频，徐家的骨肉手足分成三个阵营，长子徐辉祖效忠建文帝、幼子徐增寿支持姐夫燕王、其他孩子中立。

苏怀瑜道：“太夫人，大小姐来了。”

“你说谁来了？”

“是玥儿啊！您亲生的！”

谢蓁丢了蒲扇，扭过脸道：“不见！除非她能把我的珏儿还给我！”

“燕王若不起兵，我珏儿怎会冒此奇险，搭上性命，她还敢来见我！”

苏怀瑜道：“太夫人，大小姐在门外跪下了，这大热天的，跪坏了可怎么办呐？”

谢蓁一狠心，烦躁道：“她爱跪就让她跪！我谁都不见！你出去！”

徐玥规矩笔直地跪在庭院中央，重重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