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 百年浮世 - 罗锡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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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四卷那下人叫刘大成,在李家做事近三十年,也就是说,他在李丛周的父亲时期就被雇佣到李家,成了在李家时间最长的长工。这种现象在天宝镇是从没有过的,刘大成也就有了相应的好名声,他自己也常常在众多下人中间自诩是半个李家人。原本不是那么一回事,这越说就越像,越像就越容易糊涂,当自己真是李家人了,这刘大成便自以为是了不得的人,便挺着胸昂着脑壳走路,拿李家后来的丫鬟长工人不上眼,即便是被训练得如狼似虎的家丁,他也不放在心上,谁惹他不高兴了,轻则被他臭骂一顿,重则告到李家当家人那里,自己得到好话和好处不说,惹他的人还被掌嘴,扣工钱,甚至被直接赶出李家。

刘大成是在李丛周爷爷在世的最后那几年到李家的,经历了李丛周父亲掌管李家的二十多年时间。尽管那个本该成为整个李家家业继承者的男人一成人就明显表现出无以在李家活一辈子的迹象,整个心思都在外面,结果某一天真的跑到了外面,很长一段时间与李家失去了联系,生死不明。这男人的离家出走,从某种角度来说,不仅让李家上下人心惶惶,家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即使在下人眼中,他也是一个不负责任,没长鸡巴的,球意思都没有的男人,便相当瞧不起,说他即使回来,也不配做他们的东家。后来,这男人终于还是回了几次天宝镇,让一家人的心掉到了肚子里,尽管他住不了多久,屁股一拍脚一抬,就又走得远远的。他每次进得李家,包括刘大成在内的下人对他虽然唯唯诺诺,言必称老爷,伺候得极为周到,但暗地里却相当鄙视他,拿他与天宝镇男人不一样的着装说事。再后来,让这些从没见过世面的下人惊讶的是,那男人一度将辫子剪了,说天下要大变了!天宝镇的人便吓住了,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加之他们历来妒忌李家盐业买卖的同行,便陆续到天神庙去烧高香,请高手用木头雕了一尊酷似他的雕像,用棉布包了,家中婆娘一旦闲了,便口念咒语,用一根根钢针朝雕像身上猛扎,扎一根,骂一句,直扎得那雕像身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然后猛地扔到地上,有的用脚狠狠地踩的,有的则当球一样踢,粗心者往往被雕像上的钢针扎伤,心里更加恼火,嘴中骂出的话更加难听。

但受惊吓最厉害的还是李家人。刘大成读过几天书,去过荣州宜宾重庆成都,听过评书,还看过报纸,尽管那些繁体字他多半都不认识,但还是要装模作样地看,看了便在人跟前吹嘘,似乎天下之事,没有他不知晓的,没念过书的人,便相当瞧得起他。当他一见好不容易回来的那男人辫子没了,就跟见了鬼一样,吓得撒开两腿就狂奔而去,见了那个正在吸鸦片的老东西,扑通一声跪下去,将刚刚看到的情景详细地跟老头子说了。老头子一听,当即惊得将手中的烟枪给扔了出去,像扔出去一杆杀野猪的标枪。刘大成更加吓得不行了,赶忙爬过去将烟枪拣起来,用袖子将烟枪上的泥土灰尘揩干净,要递给老头子,不料老头子一改往日奄奄一息,不吸鸦片就如死人一样的派头,呼地从榻上站到地板上,一巴掌将刘大成手中的烟枪打落在地,吼道:“谁叫你把这个败家子让进来的?为什么要给我讲败家子的事情?赶紧给我叫他滚,叫他滚!”刘大成听到“败家子”,便在心里不屑地说,有其父,则必有其子!还说败家子,我看你们父子俩在败家上根本就没区别,吃鸦片比剪辫子还败家呢,都不是东西。鸦片鬼正骂着,儿子跨进了院子,老远就喊着给父亲大人问安,身体可康泰。话音未落,一个高个男人就走了进房中。老头子的婆娘,一个风烛残年,满口牙齿掉光,一头银发,缠过脚,却没有成功,两眼经常糊了眼屎,却仍然透着一股精明和凶狠之气的老女人随之也从另外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颤巍巍地站在儿子面前,斜吊着眼睛,对高个男人说:“恩民,我的儿,你可是把你妈老汉儿害苦了!你不死在外面,怎么还有脸回来?你不要脸,可我和你老汉儿是要面子的,李家可是被你败完了!”

这个站在屋子中央,已近中年,但在老头子面前仍然是一个娃娃的男人叫李恩民,李丛周的父亲。那时李丛周也已十五岁,经常出入于老头子的卧室,好奇地睁着眼睛看老头子抽鸦片,一边摇晃着身子听老头子对他的教诲,但总的说来,教诲的效果并不明显,而让刘大成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是,每次李丛周从老头子的屋中出来,都要压着嗓子恶声恶气地骂上几句,意思是这个家早晚要败在你这个老不死的手上,一走进你屋子,就满鼻子臭气,鸦片臭,嘴巴里的气臭,脚臭,胳膊窝也臭,简直就是一头老公猪,住的就是一只十足肮脏的猪圈。有时,刘大成还听他自言自语,爸爸不争气,你个当爷爷的也不争气,要是没有奶奶,李家累死累活积攒起来的家业,早就完蛋了。有时,刘大成还听到他一边走一边诅咒老头子早点死,不是吃鸦片吃死,就是从床上摔到地上摔死,到茅房里屙屎掉到茅坑里,嘴巴里含着屎,淹死,被雷电劈死,被人下砒霜毒死,让他奶奶用一根绳子勒死,吃鸡蛋的时候哽死,被耗子和蛇咬死……

从此,刘大成就瞧不起李丛周,认定他才是真正的忤逆不孝之人。他对自己那个胖得宽他半边身子的婆娘说,一个肆意咒骂自己爷爷和爸爸的人,不仅是不孝之徒,而且一定是个杀人越货的棒客、土匪,我可不是一回两回听到他诅咒他们李家的祖宗了,不信我们走着瞧,李丛周那个龟儿子绝对没好下场。他婆娘说,这些话你说我听了就是了,在外头,就把嘴巴闭紧点,李家可是惹不得。

只是刘大成也并非善类。这个精明机警,心眼歪斜的下人,利用自己在李家待得时间长久的便利,常常出入于李家各个场合,但他最大的用心就是密切关注李丛周的行为,有段时间,竟然稀里糊涂地将自己当成了李家的人,在李家人说话的场合,竟贸然插话,结果有一次挨了李恩民一个嘴巴,于是他就更加仇恨李丛周,原因是他是李恩民的儿子,自己对他老子的仇恨没法报,因为他老子常年不在家,因此这个仇恨必须由做儿子的来承担。

但那时李丛周因为暗里说了奶奶的好话,而那老女人确实一辈子都将心血耗费在李家祖业的管理上,到了殚精竭虑、事必躬亲、任劳任怨、呕心沥血的地步。在李恩民这一辈,女眷们则无人能有此才干和心力。到李丛周这一代,来了个李大信,继承了这个精明能干,雷厉风行,处理事情毫不拖沓和手软的老女人的衣钵,而且比她年轻时做得更出色,而孙子李丛周如此赞赏自己,老女人不仅觉得自己一辈子操劳值得不说,还觉得孙子体贴人,嘴巴甜,为人处事让人放心,便经常在厅堂见孙子,好言好语相待,还说,要是他爸爸李恩民不成器,她和他爷爷一死,李家就是他李丛周的,希望他好生努力,熟悉李家产业,尤其是要常去在天宝镇各盐号和茶叶商行转转,准备做当李家家长。有时,李丛周以为她老糊涂了,说糊涂话,做糊涂事,便在一边扭着屁股玩。老女人一把将他拉下椅子,正色道,我说的可是正事,不是儿戏,我还不想死,脑壳还清醒,你可是得把我的话刻在脑壳里。

这自然让乳臭未干的李丛周兴奋,按照刘大成某天日了他那宽身子婆娘之后,对她说的,李丛周鸡巴毛都还没长,屁股都还是青的,就想当李家当家人了,真是想得出来,他家按老巫婆脑壳撞柱子,眼睛被麻雀屎糊了。

那肥胖女人说,就是,那个该挨千刀万剐的老东西,孙子才十四岁,就给他说这些,你说她不长脑壳,可她的话又明摆着是给儿子下不了台嘛。

刘大成说,也活该李恩民被老头子瞧不上,他朝外跑干什么呢?外面有那么好吗?放着那么大的家业不要,却跑到外面去,外面更干什么?我想不通。那老东西想来是对他不放心,不抱希望了。

肥女人说,那也不见得,李恩民不落屋,是事实,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李家后人,又是那一辈的老大,理应是继承人。只要老东西没死,李丛周就只有等,要不然,李恩民哪天回来,见自己的家长位置被儿子给抢了,不一巴掌将老东西扇到伊河里才怪。

话倒是被胖女人说中了,李恩民先是半年一年便回来,后来是三五年才回来一次,最近回来,就传来了风声,说他做了什么革命军。天宝镇人虽然没见过革命军,但因有商人常年往外走,大抵明白外面世界的行情,也就知道什么是革命军。李家人虽说吓了一大跳,但时间像伊水河一样过去,没见发生什么大事,心也就落到了肚子里,李恩民回来,有他吃的喝的住的玩的,他开门走了,也无人阻拦和过问,日子一久,也就成了常态。

当李丛周成了人,开始娶媳妇时,李家老人的各种状况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老头子某天将烟枪一扔,口中吐出一摊臭不可闻的涎水,端正地坐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差点撒手西去了,经过郎中细心调理,才慢慢恢复神智。他几个女人中的大太太,那个为他为李家操持了一辈子的女人,若干年之后,在他死去的第二年同一天,在茅房里方便的时候,屙下一摊殷红的血块,眼前金星银屑乱舞,便挣扎着站起来,突然金星银屑被黑暗取代,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便一头栽倒在地,但她还是挣扎着要站起来,却一个猛坠,一屁股坐在茅坑里,死了。

刘大成那天刚好有事找三老太太,她说你就在院子里等我,我要屙屎,说罢,像一块灰白的布团一样,慢慢地进了茅房。刘大成只好在院子里等,但等了半个多时辰,估摸着也该出来了,但又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仍不见老女人出来,心里便说,屙什么金贵的屎,竟然要这么半天?吊筋屎,粉条,绳子,都该屙干净了。突然想起刚才听到的从茅房里传来的怪异的声音,立即醍醐贯顶,茅塞顿开,跳将起来,冲进茅房,老女人已咽气多时了。

这事也就成了刘大成在李家下人中吹嘘的资本。他还说,他不仅发现了老头子、老女人以及其他与老头子相关的男人女人的死,而且还是他亲自给他们净身,穿寿衣,送终呢。日子一久,他便在下人中常叨咕,虽说他们姓李,我姓刘,但不管他们如何瞧不起我,作践我,我也算是半个李家人,你们哪个见过哪个大户人家,请一个外人跟他们一起,给自家死人送终的?下人们先是嘲笑,挖苦和讥讽,说他也不屙泡尿瞧瞧自己那长相,纯粹就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但刘大成嘴里抖出的东西越发多了,加之他经常进出于李家人的主要活动区域,似乎真的是那么一回事了,便心生妒忌,明里巴结讨好他,暗地里却贬损咒骂他。他们唯一可以肆无忌惮地取笑他的就是,刘大叔,你都在李家呆了三十多年了,怎么没当上管家和帐房先生?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除了厨房,就是茅房,钻来钻去,都还是一个男佣人,干苦活的命,可你总在李家人跟前跳梭梭的,也没见人理睬你呀!刘大成不以为然,照旧以半个李家人自居,瞧不起下人,即使和他们在一起打闹说笑,也装出很有分寸、很有教养的样子,指责众下人不懂礼数,让众下人极其不快,这不,某天他就被一个脾气暴躁说话直率的丫鬟某一把抓住他鸡巴,那女子说:“看你狗日的私娃子就恶心,老娘倒想看看你妈卖批的长鸡巴没有。”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大喊要断子绝孙啦。那丫鬟放了手,拍了拍,鄙夷在走到一边,重重地坐下了,说:“虽然长了那几两臭肉,但你姓刘的可不像一个长着鸡巴的男人,纯粹一个烂眼儿,蛤蚤,猪,以后你再敢在女人面前说话不检点,就不是捏了,而是割了,宰了,听清楚没得?”他只好说,你是我大妈呢,我听,我听,我听该对了嘛?回头对一个瘦子长工说,这种女人,谁他妈就是长了八丈蛇矛一样的鸡巴,也日不穿,谁娶了她,谁一辈子倒血霉。那豪爽丫鬟来自宜宾,闲了没事时,便亲手做黄粑和燃面给下人们吃,刘大成虽然厌恶她那身坯,忌惮她有一把劲的手,但她却不记仇,也叫了他来吃。

在与李家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刘大成渐渐熟悉了李家人的秉性,便觉得,这些看起来有钱有势,不得了的大户人家中的人,也就那么回事。当某天李家突然又多了一个人,即一个看起来乖巧的婴儿的时候,没有人往别处去想,李丛周抱着这个小子在李家走动,引得李家上下万分高兴,说又添了一个男丁,活该李家人丁兴旺,家业兴盛不衰。这孩子取名李大国,李大信所生。但李大信之前的大半年并没有怀孕的痕迹,可在炎热得让天宝镇的人都感到活不下去的七月初,李大信的肚子突然大了起来,说是怀上了,来年的正月十月元宵节那天,便生了,算起来也只有六个多月。天宝镇和李家下人私下都笑曰,果真身怀六甲,双腿一夹,就生,也不管是不是夹生饭,先生了再说,难怪李家几十年生意兴盛,原来生娃娃也是这么利索,正是活该李家发达。

这天,刘大成摆谱吊胃口过瘾了,才说:“李大国可是相貌堂堂,天宝镇和李家为数不多的几个好看的男人之一,李大信能生出来吗?李丛周李大少爷虽然长得不难看,可以说也是一表人材,但他和李大信这豪强婆娘结合在一起,能捏合出李大国这孩子,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们相信不?”

下人们吓着了,几个丫鬟慌里慌张地走开了,几个长工做出我们什么都没听见的神态,挠着脚爪子,或者将手伸进裤子里,在里面使劲地抓挠着。下人们被李家生活所感染,或者说被李家人在个人卫生方面强制管理着,三五天得洗澡,身上并无虱子,屋子里并无蛤蚤之类的害虫,这番故意在鸡巴周围抓着,明摆着是不想听刘大成说话。但还是有几个丫鬟和长工顿时来了兴致,却也将信将疑。宜宾来的那个率直胖丫鬟便率先发了话:“你是在放臭屁吧?天宝镇的人人事事,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真是能干完了,谁都没有你聪明,你简直是聪明得翻了山。不过,你不相信,那是你的事情。我原来是相信的,二少奶奶的肚皮是大了起来嘛,但被你猪嘴巴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那么一回事。就是呀,二少奶奶那样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要生出二少爷,确实不像,而少爷简直,唉,实在太好看了,他从我身边走过,我都想回宜宾跳金沙江死了算了。可回过来一想,不对,我怎么老觉得你是在胡说八道呢?你难道是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李家的跟班,朝廷的奸细,什么都打听到了?说呀,舌头钻到肠子里去啦,你说呀!”

刘大成为人处事圆滑、精明、诡秘,脸色不阴不阳,脾气看起来似乎也不温不火,又是一个“慢郎中”,当有人有求于他的时候,他拿架子、慢条斯理的德行,连他婆娘都受不了他,叫他刘乌龟刘蜗牛。这种性子是被李家雇佣以后才逐渐形成的,他不得不不紧不慢地做事说话,才能让李家上下的人不至于取笑他,他才能保住他的饭碗。之前,他是他老家那一带有名的急惊风,说话走路做事,都跟鬼撵似的,他妈总要在他背后喊,走慢点,走慢点,前头没有银子,走那么快干什么?他婆娘也爱喊,长眼睛没有,走那么快?看到点,把脚趾甲踢翻了,痛死你!他一概不听,照旧直直地往前走。要是一家人一起走路时,他妈和他爸爸吵架打架了,他也不管,噌噌噌地在前头走得更快,他妈就在他屁股后面喊,你老汉儿(父亲、爸爸或爹的意思)还没死呢,你就急着奔丧啦?而他妈说得最多,也是最简洁的,气得他爸爸恨不能一把掐死她的一句话,走那么快,就晓得给你老汉儿奔丧!有时也拿儿子开玩笑,你是戏台子上的神行太保,一步就飞过梁山水泊,射箭都追不到你!说着,那烈嘴女人紧走几步,自然撵不上,便停下来喘气,道,我和你老汉可都正儿八经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懂得起动动脑壳,把问题看清楚,可你怎么就变成了驴了呢?贬谪儿子是头驴,只会闷到脑壳一直往前走,从不转弯,累死了也不停下脚步,前头是悬崖,看也不看,一头就栽了下去。

这急惊风性子和快步疾走的优势,在偷盗方面也让刘大成占了不少的便宜。有的人走得快,但下脚重,一脚半个坑,一脚一声锤子砸石板似的响动,除了聋子,谁都听得见。但刘大成脚下功夫堪比猫,又快又轻,偷偷盗盗,基本上没有失手过,即便偶尔被人发现,追了过来,他撒开两条长腿,几眨眼就没了影儿,追赶者无奈,只得指天跺地地大骂,日你先人板板,下次抓到你狗日的了,非把你妈卖批的手指全部宰了不可。当他要追赶别人,特别是年少时候跟村中大小孩子打架,对方羞辱了或打了他几拳头后,迅速跑开了,俗话说“不出声的狗才咬人”,他就像一条两眼凶煞、无声无响的狗,一个纵身跳起来便撵了上去,对方以为他没追上来,刚一减慢速度,要回头看看时,他已拍马赶到,愣怔恍惚中,一道阴影横着飞来,就被踢翻在地,他冲上去,照脸上肚子上就是一阵狠踹,直到对方告饶,方才罢休。当然,他也有被追上的时候,那就是吃得太饱,或肚子饿了,或者是一时被对方气势或块头给压住了,跑起来腿是软的,关节处好象给人注了水似的,或者对方也是一个跑家子,腿长,步子大,力气大,又比他高,他自然就成了被追上后被狠揍的对象。

因此,当他在李家呆了几年后回到老家,背着手像做了官似的慢悠悠地走路,说话时脑脑壳仰得高高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不慌不忙的时候,老家的人都大吃一惊,以为他真成了大户人家的人了,嫉恨他的人,也学了他婆娘的话,当他面叫他刘乌龟刘蜗牛。

刘大成抬起一条腿,侧着放在凳子上,弯曲了,膝盖处就是一个尖角,正好可以将手和脑袋放在上面。但他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将腿拿下来,与另外一条腿叠着伸出去,双手就插进两腿之间,身子一摇一晃的,脸上挤弄出古怪的神色来,鼻子眼睛嘴便巴连在一起,他妈极为厌恶他这样子,常斥他都那么大把年纪了,还做丑丑,就是一个一辈子都不懂得的老丑丑。他说我就是老丑丑,又怎么啦?我在谁家的锅舀饭吃啦?他妈说,你不把嘴巴鼻子眼睛弄在一起,就过不得呀?他说,就是过不得。他妈说,上刀山下火海,你就过得了。他说,懒得和你说。他妈说,我才懒得和你说,你看你都好大的人了,丢人显眼的。

刘大成将凑在一起的嘴巴鼻子眼睛松开,鼻子里使劲呼哧呼哧了几下,眼睛眨巴着,望着众下人,说:“都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屁股大下水浅。你们动动脑壳,好生想想。相信不相信不关事,可你们该有脑壳眼睛耳朵吧。”

胖丫鬟粗大的双腿弯着吊在她坐着的那条高脚长凳下面,一只脚的脚尖着地,脚尖与地面呈九十度角,另一只脚就勾在其后跟处。听了刘大成的话,她双手在凳子上拍了拍,说:“那你说,跟李丛周相好——,哎哟说错了,不是相好,是乱干,跟他乱干的那女的是谁?你看见过吗?那女的是谁?”

刘大成从因双手插进两腿之间而使肩膀收缩得看起来像一只被主人打了脑壳而缩紧了脖子的公鸡一般的架势中,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眯缝着眼睛,带着暧昧的眼神看着胖丫鬟。这时,刚才出去的几个丫鬟和长工又忍不住好奇,一一进来了,最后进来的那长工反手将门关上。他们逮住胖丫鬟的话,要刘大成说出跟以前的大少爷,现在的李家老爷,当家人李丛周干大了肚皮的女人是谁。

胖丫鬟急得浑身的肉都在嘎嘎作响,眼睛里的水都被烧开了似的,直朝刘大成冒热气。她双手兀自在身子两边的凳子上啪啪啪地拍着,催促刘大成,你舌头断了么?没断呀?没断就赶快讲,你自己把话放出来,又装着神秘的样子,什么意思嘛?快点快点,要是你今天不讲,往后没有谁会再听你胡说八道。

刘大成见人多了,便得意起来,说:“胖妹儿,瞧你说的,我好生在跟你们讲故事,哪里是胡说八道呢?在李家这样的有钱人家里做事,敢胡说八道吗?能胡说八道吗?会胡说八道吗?敢吗?至于吗?做人得讲良心,李家老小对我们还是不错的,对不对?我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了,你们说说,我能做昧良心的事情吗?我能胡说八道吗?也不动点脑壳想想,对李家人的事情,哪个敢乱说?”

一个长工抠着背,冲刘大成道:“你那张批嘴到底说,还是不说?杨妹子也就是开个玩笑,你就说了你妈一大箩篼批话。来来,抽烟,抽了烟你嘴巴就冒泡了。”

那长工停止抠痒,抬手将一只卷好的旱烟扔给刘大成,刘大成插在双腿之间的手唰地一声抽出来,稳稳地接了烟卷,脸上显出了一丝笑意。刘大成是一个爱占小便宜,却又不是贪得无厌、得一点是一点的那种男人,虽然机心颇深,为人处事脑子灵活,什么话都只说一半,但有时却又像一个容易被哄的小娃娃,他婆娘曾告诫过他:“别看你老气横秋,聪明狡猾,做事情不想好就不做,说话没想好就不说,可你脑壳有时即使用铁锤也敲不响,人家半只烧红苕就可以把你收买了。我敢跟你打赌,天宝镇那些婊子只要给你一条火衩(内裤),你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要跟她们干呢。记住,你可别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人。”这般被婆娘敲打,自己再好生修炼,刘大成在大事上绝不糊涂,小事也基本上如此,在得到好处之前,他就是那个可以把人急出病来的刘大成,得到好处之后,他照旧是那个慢说慢做,肠子被屁通穿了也不放出声来的刘大成,还自我吹嘘说,这才是最能干事、活得洒脱的男人。

刘大成说,只给烟,不给火,你还想听故事?

那长工骂道,滚你妈的,什么鸡巴人你?你比老子还下人,却把自己当成李家的人了,就你那鸡巴样?等着吧,李家死了人,不拉你去陪死,算你幸运。

刘大成说,叫殉葬!不会说,就先开声腔,嘴巴乖点,我好教你。

那长工说,滚你妈的批哟,还教我,教你妈个铲铲!话虽说得难听,那长工还是用一根竹签在炉子里点着了,快速跑过去,大叫,快快快,把你猪冲嘴伸出来,快快快!

烟卷点上了,烟雾却呛得在场的丫鬟们咳嗽不止。她们一边用手在鼻子前使劲地扇着,一边大声嚷嚷,抽抽抽!一天到黑就晓得抽,把心肺都抽成木炭,早死早翻身!把门打开,快点把门打开,心都要咳出来了!

门打开了,但呛人的旱烟味仍然不散。刘大成就把身后的窗户打开,说,还是我们这种人懂得体贴女人,你们呐,枉长了一根鸡巴两个鸽子蛋。

一长工说,你还长着鸡巴呀?你那两个蛋,我们都晓得,是一对寡鸡蛋。

刘大成脸皮一拉,不屑地说,寡鸡蛋怎么啦?寡鸡蛋好啊。你们那些烂鸽子那个臭法哟,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胖丫鬟说,就你好意思就说,说呀。话都说完了,还说不好意思,你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呀?老刘,刘大哥,刘大爷,讲呀,赶紧讲那个女人的事情,不要卖关子,我最烦你这种抽烟不晓得吧、屙屎不晓得挣的人。说!

众人也跟着起哄,不说就割了他鸡巴!

刘大成坐回到凳子上,不慌不忙地吸着旱烟,也不拿眼看众人,而是望着门外,不屑地说,有这么多蹲着屙尿的在,我看你们哪个敢脱老子的裤子,割老子的鸡巴?

一个年龄不到二十的丫鬟躲在胖丫鬟身后,悄悄对她说,一点意思都没有,搞了半天,他都不说,不想听了,走,我们走吧。

胖丫鬟转身拍了一下那小女子的手,说,慌什么!事情都干完了,难得有清闲在这里耍个高兴。他就那副德行,每次遇到稀奇事,他都要吊我们的胃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坐好坐好,好事还在后面呢。

小女子说,他会有什么好事?我看他就没安好心,就爱在背后拿别人的事情当笑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全凭他一个人说。

胖丫鬟将吊在凳子下的腿放开,肥胖的身子斜对着刘大成,双手便撑在了凳子两边,十指扣着凳面的边沿,嘴巴直接戳向小丫鬟,一张嘴,口水就飞到小丫鬟脸上,小丫鬟一边跳着往后退,尖声叫道,哎呀,你口水都溅到我鼻子上了。拿手背抹了抹脸,还加了一句,就你口水多,每次说话都要飞到我脸上。

胖丫鬟扭着胖滚滚的身子说,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大老爷家的二少爷李大国根本就不是李大信那老巫婆生出来的,第一眼看到我就这么想,你们好生看呀,看他额头,眼睛,嘴巴,哎呀,反正太不像了,哪里都不像。二少爷那样子就是好看,那老巫婆八辈子都屙不出那样的少爷来。

小丫鬟两只眼睛睁得铃铛一样大,呀,你早就看出来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过?你怎么就看出来了?你比孙悟空的眼睛还尖呢。

胖丫鬟被夸,心里高兴,便一下一下地拍着凳子,说,那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一个大活人吗?哪个人第一眼见了二少爷,眼睛都要发绿,都夸他长得好看,再看第二眼,都看得出来,他根本就不像李家的人,你瞧他说话的样子,笑的时候两边脸上就是两个酒窝,还有他走路摆手的样子,是李家人的样子吗?

小丫鬟道,那你说李家人说话走路是什么样子?

一个年轻长工道,胖妹是吃你们宜宾黄粑吃多了,胀到了,不消化,就专门盯男人看,看哪个男人敢娶你。

小丫鬟看到胖妹脸色顿地变了,怕吵起来,便赶在她发话前对那年轻长工说,胖姐长得也算不错啦,要他的男人才算是有眼光,你就不要在这里说酸话了,连我都听不下去了,要是胖妹一把把你抓起来,甩到伊水河里去,那是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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