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 百年浮世 - 罗锡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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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第十四卷

在剪掉辫子八年之后,业已长成一高挑男子的李家老七李丛水才从老二李丛嘉两个已经另嫁他人的太太口中知晓当初他的两个侄女,即李丛嘉的三个女儿李世英李芳芳李新梅各自的命运走势,并表示出浓厚的兴趣和担忧。二女儿李世英和三女儿李芳芳是李丛嘉二太太所生,四女儿李新梅及老大李仁来则是大太太所生。二女儿李世英性子刚烈,有虎死不倒威之气,离开李家大院前往成都去之前,与李大信最为合不拢,在护送李丛嘉尸体回到天宝镇之后,她是唯一不与李丛周李大信打招呼的人,她妈屡次悄悄勒令她即使装装样子,还说“即使你把她喊死了,也不会要你埋的!”的话,她都坚决不肯,将她妈气得眼睛喷火,但她妈念及自己都恨李大信,那股在肚子里纵横的恶气就很快消失了,也就不再在礼节上对女儿有过多要求了。

在安葬李丛嘉的时候,李世英做出了一件令天宝镇人大吃一惊的事情。那时,李家老少真真假假地围拢在草草磊起的李丛嘉的坟墓前,怀着各自的心事听一个脸孔长得跟冬瓜似的祭师口中唧咕出的含糊不清的话。李大信站在李丛周身后,连一丝哀戚的样子都不愿意装一下,两只眼睛似乎是两块涂抹了油的丸子,只要被什么热的东西一碰,就会燃烧起来。恰巧已经哭得脸变形,由伤心过度到愤怒的李世英在用衣袖揩干净泪水,腾地一声站起来的时候,目光朝后一扫,正好与极为不耐烦的李大信的眼光猛地碰在一起,眼尖的人似乎听到了四只眼睛的光束碰撞在一起时的清脆的声响,然后迅速纠缠在一起,绞成一股粗大的,近乎天宝镇人捆绑货物时用的粗大的缆绳。葬礼结束,一家人陆陆续续回到李家大院,正要散去时,李世英在中院拦住了李大信。正边走边沉思的李丛周和病恹恹的大太太来不及反应,只见得李世英手中的一把扫帚劈头就朝李大信挥了过去。李大信躲闪不及,额头被重重地打上了,身子兀自朝后退去,李丛周手快,赶紧从后面搂住了她。

李大信片刻的惊慌过去之后,嘴里恶毒地咒骂着,从李丛周怀里挣脱出来,朝李世英扑去,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之后,将李世英再次挥舞过来的扫帚一把抓住。

众人见情况不妙,赶忙扑上前去,将杀得兴起的两个人分开。

这时,李丛嘉的两个太太从中门外冲了进来。她们头发散乱,眼睛红肿,眼袋下垂得极为厉害,像两只业已变色的蚕茧。她们原本是想来拉女儿的,不料在李丛周和几个丫鬟怀里挣扎的李大信却调过头,朝她们破口大骂,言辞极为恶毒,使得两个女人十几年来的怒火訇地一声燃烧起来,一个叉着腰身,手指李大信厉声还击,另一个则如一只想飞到院墙上去的母鸡一样,伸出爪子,扑啦啦地朝李大信扑去。病恹恹的大太太赶忙放开李世英,上来劝解两个死了丈夫的妇人。李世英趁机将两个丫鬟推开,抄起掉在地上的扫帚,又一次朝李大信扑去,不料这次没打着李大信,却打着了李丛周的脖子。正极力稳住自己婆娘的李丛周大叫:“你找死!”李世英骂道:“打的就是你,你不配当我大爷!”正说着,李芳芳和李新梅也加入进来,要和李丛周两口子拼个你死我活。

李丛嘉的大太太在与李大信互相咒骂中,还偷个心思,一个劲地想:“仁来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他怎么不来帮忙?”妇人自然不清楚她大儿子那时在干什么,实际的情形是,李仁来因肚子闹腾,在几个人斗得正起劲时,正蹲茅坑里。那茅坑是李丛嘉为避免与下人,尤其是李丛周一家子人同在一个地方拉撒而特意请天宝镇工匠挖在自家侧院的。当时,李丛周就又冒火又鄙视地对李大信说:“老二这人,性子怪,脑壳里装的是豆渣,尽做些荒唐事情,我看,是有意做给我看的,他肚子里的下水弯弯拐拐多得很呢。”李大信哼哼道:“你才晓得?我可是早看出来了,你们两兄弟,在前世都不是在一个窝里睡觉吃饭的人,到了现在,不掐死我们,就算我们交好运了。”那时,李丛周还没像如今一样厌恶和埋汰李丛嘉一家子人,当时就觉得老婆说得有些过了,便道:“我就说一句,你就给我撒成了盐花,老二到底还是我亲兄弟,和我再有生分,也不至于到要我命,在家里横行的地步。你们女人,看起来一个个温顺,听话,明理,肚皮里头却狠着呢。往后,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了,切忌不可在老二跟前说,一家人的事情,不要搞得太复杂。”李大信不再说话了,肚子里却说,女人不狠毒,能搞过你们这些一身癞皮的男人么?随着时间推移,李丛周和李丛嘉的关系越来越僵,他才相信了当初李大信说的话。

一拨人在中院中吵着打着,在李仁来听来,不过就是平常时节的斗嘴,他肚子里就跟要爆炸似的,才是真正的折腾,他真想就这么一拉,将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拉出来,从此不吃不喝不屙才好。当屙得差不多了,肚子里感觉舒畅了许多,他才注意到,中院里的吵闹实在是太过厉害,而且他很快就听出来了,那是他妈和李丛周两口子在吵,还夹杂着打架时才有的混沌沉重的声音。这一清醒让李仁来像一头被豹子惊吓的牛犊一样跳起来,胡乱拉上裤子,飞快地冲出了茅坑,与正要往中院去的刘大成撞在一起。刘大成被撞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李仁来也朝一边退了几步,踉跄着,却没有倒下。刘大成原本大骂的,但见是李仁来,嘴巴动了动,也没敢发声,但脸色却极为难看,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李仁来冲到中院的时候,打斗已经到了尾声。他沉闷地叫了一声,直接冲到人群,揪住李丛周长衫的领口,对着他腮帮就是两拳头。猝不及防的李丛周被两拳头砸飞了出去,咕隆一声倒在地上,眼前一阵金星银屑乱飞。刘大成一边大喊“打老辈子要不得”,一边赶了过来,伙同两个长工前去拉李丛周,李丛周这才站了起来,但眼前仍一片恍惚,几个趔趄,一阵踉跄,才勉强站稳了,极似田中被风雨吹打着的,蒙着布衣,戴着草帽的稻草人。

李大信奋力从李丛嘉两个女人和三个女儿的围困中挣脱出来,也不管满脸爪子血痕和嘴角的唾沫泡儿,朝刘大成大喊:“刘大成,你他妈就晓得站在那里看笑话,还不赶快招呼人,把这几个奸人给我抓起来!”李丛周被李仁来追得满院子论跑,边跑边喊:“把他们赶出去!”李仁来毕竟年轻,腿脚有力,片刻工夫就追上了李丛周,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李丛周猛地一个狗啃屎,在台阶的石头棱子上磕掉了一颗门牙。他顾不得疼痛,迅速从地上跳了起来,躲开了李仁来再次踹来的腿脚。李丛周穿过中门,朝前院跑去,一群家丁恰巧正往他这边赶来,他立即朝他们喊:“把这个杂种抓起来,快!”李仁来跑得兴起,没料到面前突然出现了几个端着枪的家丁,收煞不住脚步,一只老鹰飞进猎人的网兜里似的一头扎进家丁群中,当即便被抓住,再打翻在地,再抓住。最后,李丛嘉的太太儿女们被强行赶出来李家大院。李丛周原本要动用家法,在伊水边的大树上吊死李仁来的,但因一事耽搁,便拖到了第二天,就在那天晚上,李世英带着两个妹妹猫身到了关着李仁来的房子前,将守门的家丁打昏,将李仁来放了。由于两个妇人还关着,行动不便,李仁来在听从了三个妹妹的建议后,没有去见他的母亲和二婶,便翻墙出去,远走高飞了。李丛周见事情业已至此,天宝镇各路商人朋友对他说事情不要做得太绝,你亲兄弟已经死了,而且是被赵尔丰的部下打死的,你何必要揽着杀死其儿子的罪名呢?李大信也觉得事情闹大了,毕竟对李家不利,咬咬牙,说了声算了。两口子一和议,做出将五个女人立马赶出李家的决定。李丛嘉的两个婆娘也从没想过后半辈子要呆在李家,送自己的男人回来,算是尽做妇人的本分而已。一家人当即便离开了李家院子。

由于老七李丛水那几日被几个远房亲戚拉着去做客,其实是让他看看他们替他相中的女子,说要是他中意,便可择吉日订婚,因此李家打斗的事情就没亲眼见到,多年后他所记得的有关这次事件的情节,也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李大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看不顺眼这个成天闭门念书的小兄弟,也想让他早点成家,分给他一份家业,任随他自生自灭,只是分给他的那份家产不能太多,只要能养活他便可。李丛周说,他都不着急,人也还小,你着急干什么?李大信反问道,李家是谁的?李丛周眼睛一白,当然是我的。李大信就说,既然是你的,那就得早点下手,下手迟了,可得遭殃。李丛周仍然有些犹豫,道,老七最小,妈老汉儿都疼得不得了,他也不像老二老三那么心子野,再过两年再说吧,况且他可是个读书人,说不定日后能读出来的。李大信说,要是真能读出来,你们李家的坟上可真是冒青烟了。但你想过没有,老七要是真做了官,那可更不得了,他一个屁就能把我们炸死,你们李家的产业,可就是他的了。李丛周道,不是你们李家,而是我们李家,你是我婆娘,在天宝镇只有老子能日你。你尽说一些砍脑壳的话,外人听见,就是笑话了。这点面子我还是要要的。李大信说,你在外面装得斯斯文文的,回到家里来,还不是大声说话,大声放屁!这可是你们李家的德行,你都给染上了。李丛周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李大信说,那老七的事情?李丛周说,既然你是他嫂子,你要管就去管,要管,就管到底,不要鸡公屙屎头节硬,后头全是稀的。李大信说,富顺那边有几个亲戚,虽说不是很亲热,也不常走动,但毕竟是亲戚,这些亲戚都没出息,全是吃泥巴的货,但你可别小看了他们,他们中惊叹出了几个做媒的。前段时间在天宝镇集市上碰到他们,我这么一说,他们全答应了,你看,就叫老七过去看看?李丛周说,老七还没成年。李大信说,我嫁到你们李家,还不是一个黄花闺女。李丛周又不高兴了,是我们李家,你那些挨刀砍脑壳的话,最好少说。就这样,经不住李大信的磨泡,年少的李丛水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带着两个下人,去富顺看亲戚相亲去了。由此他便错过了李丛嘉的葬礼和那场传遍了整个天宝镇的打架事件。他没有看上远方亲戚给他找的那个女子,在富顺住了一段时间后,就回到了天宝镇,一头又扎进了书堆,几乎不知道李家大院里发生的事情。李大信虽说也没放下要他尽快成家,另立门户的打算,但见一时也无法做到,只好暂时将此事放下了。

八年之后,也就是一九一九年,已经考上当时川内最为有名的四川大学的李丛水回天宝镇过暑假,某天在看书时,猛然想起他的二哥李丛嘉及其一家人。李丛嘉的死他是知道的,但由于年幼,他无法对那个死人给予太多的哀思,等到了成人,在大学堂里读了更多的书之后,他才开始想想死亡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因此他就想搞清楚那几个女人最终的命运是什么。

他最先知道的是两个妇人先后改嫁,带着女儿住到新的丈夫家中。大太太的儿子李仁来那时已经有了一点消息,说是在川内某军队里吃饭,日后会回来找她和妹妹的,妇人身边的至亲,便是越来越寡言少语的李新梅。二太太则带着两个女儿嫁到了宜宾一个私塾先生家中。原本有一个当地富商瞧上了她,说她是年过中年,却依旧丰腴,手脚身材都丰满但不显得肥胖,一对奶子更是可爱之极。她嫌商人俗气,也或许是李家里里外外充斥的商人气味带给她极为糟糕的记忆,便拒绝了那富商,委身于一个穷酸的私塾先生。不料私塾先生是个人面兽心之人,见二女儿极有姿色,便在一家人不曾防备的时候将其糟蹋了。妇人和大女儿李世英用一把砍柴斧头砍了私塾先生的鸡巴,丢给一条饿狗,再将其剁成肉渣。官府要捉拿母女三人,母女三人只好跑云南。在逃到云南昭通的时候,由于被私塾先生糟蹋留给李芳芳的惊吓和痛苦,又得了一种怪病,卧床不起,不久便死了。妇人和大女儿李世英将她埋在城外一座山下。由于在昭通呆的时间过久,从宜宾追赶而来的官兵又得到通报,便将在李芳芳坟前垒土上香的妇人和李世英团团围住。眼见无路可逃,妇人便拉着李世英,纵身跳进了湍急的河里。死之前,李世英对妇人说:“妈,你敢死,我就敢!”妇人两眼珠都快蹦跳出来了,但最终还是哭了出来,说:“我一个人敢死,可不敢让你去死!”李世英说:“被抓去,还是一个死,不如现在就死,免得被他们糟蹋。妈,走!”母女俩抱在一起,跳进了河中。

当李丛水赶到昭通地界上,费尽周折,才寻得一点线索,那个告发了妇人的客栈老板,在得到两块袁大头后,带着他到了埋着李芳芳的地方,并指着不远处的河说,那对母女,就是从那儿跳下去的。说完,转身就走了。李丛水站在业已是一小块土包的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不断地往外冒。他点燃火纸,插上两根红蜡烛和三支香烛,摆上一块刀头肉,一盘水果,走到河边,跪在地上,朝着长河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回到了客栈。

当天夜里,客栈着火了,附近几座木板房,也烧着了。客栈老板和他的瘫子婆娘,被烧死在房间里。官府经过查证,在告示上宣称,因客栈老板的瘫子婆娘用油灯不慎,引燃了房子。当地人也说,确实,那个烧得只一对奶子还能看出是肉的瘫子女人趴在床前的地上,手里拿着一只陶瓷油灯。至于她男人,则烧成了一堆黑炭。

李丛水同李丛嘉大太太告别回天宝镇时,妇人将他送了很远,末了,哭成了软人,一声一声要李丛水费费心,帮她打听寻找大儿子李仁来:“仁来虽说比你大点,但他毕竟是晚辈,你是他最亲最亲的七爸,见了你还是要认你的,我晓得他的脾气,不是那种不长脑壳,没有家教的人,你二哥管他可是管得严。现在你出息了,李家可是出了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你大哥二哥他们跟你比起来,就是乡坝头的泥巴人了。当嫂子的这辈子没什么指望了,就只指望仁来和新梅不要吃我们那样的苦,好好过一辈子人就行了。可仁来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过得怎么样,我一点都不清楚。老七,你回到成都后,要是有时间,有熟人,你可得帮嫂子这个忙,一定要找找你这个亲侄子,他可是你二哥和我的命根子。”

李丛水劝了一阵,女人情绪控制住了,却仍不住地说,这人哪,一上了点年纪,就老爱想过去,想自己的娃娃,真是老不中用了,让老七你笑话了。可你二哥不在了,新找的这个当家的虽说不是歹人,可总不如你二哥,晚上醒来,想说说掏心窝子的话,都不行。说着说着,女人的泪水又汹涌而出。李丛水心里道,女人果真是水做的,什么好事坏事,都让她们用水泡着,稍微不注意,那水就跟脚下的泉水一样,说冒就冒出来了。好歹又劝说了一阵,女人抽搭着勉强笑了笑,道:“你走吧,嫂子就不留了,哪天回来,还想得起嫂子,就过来看看,嫂子这边不是你们李家,粗茶淡饭,但还是可以招待你的。仁来的事,给你添麻烦了。”李丛水说:“那我走了!”转身便走。

女人两只手手指尖捏着,放在身前,脸色又阴郁起来,两眼直直地望着李丛水背影,道:“老七这一走,不晓得好久才能见一面,也不晓得能不能找到仁来。”说完,又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李丛水听见声响,便停止脚步,转过身来,朝女人挥了挥手,道:“你回去吧!”女人在李丛水转过不远处的一道坡,被坡路和一丛竹子挡住的时候,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李丛水回到天宝镇时,已经是八月下旬,距离开学只有半个月时间。他先是到李丛周房中,同李丛周和李大信打过招呼,然后又去病恹恹的大太太房中,说了一阵子话,便在院子里同李丛周的五儿子李玉松下象棋,老四李豪杰和老六李文涛在一边观看。李玉松在李丛周两口子眼中,越来越不象话,因为这个娃娃天性聪慧,却极厌恶读书,即便请了天宝镇上最为有名的教书先生,实行极为严厉的管教,也无法让他从对象棋的痴迷中走出来。私塾先生对李丛周两口子说了实话:“你家老五可惜了,我老朽无能,无法让他不读望天书,他的心是为象棋而生的。倘若你们能想得开,让他就在象棋里活,倒不失为一种活在世上的方法。要是你们想不开,就另请高明吧,象棋毕竟是不能当饭吃的。”李大信不信,专门陪在李玉松身边,即陪读,但几天之后,她便对李丛周说:“先生没有扯谎,老五不是块读书的料。我没办法了,你看咋办?”

李丛周正拿几个码头上的工人不小心将两袋盐巴掉在水中,打捞起来时已经是两只干瘪的湿漉漉的空麻袋而大冒其火,听了女人的话,便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早跟你说过,他就是一颗象棋脑壳,没出息的,你还不信。既然先生和你都没办法了,我有什么法子?”

李大信可不喜欢男人这么说话,便指责道:“你是男人,是他老汉儿,你不管教管教,我一个妇道人家,难道能把他吊起来打一顿不成?”

李丛周道:“那就把他吊起来打一顿!”

李大信以为男人在开玩笑,便道:“就该把你们两个都拉到祠堂里打屁股。子不教,父之过,你们不挨板子,谁挨?”

没想到李丛周果真将李玉松捆起来,吊在房梁上打了一顿。他先是要求管家将他五花大绑,管家照着办了,但拒绝拿鞭子抽打。李丛周冷笑两声,便命令刘大成抽。刘大成肚子里说,我已经在你们李家干了四十多年,除了你大老爷,我谁都可以动手指头,抽几鞭子的。但他还是故意问了问:“老爷,真打?”

李大信这时从外面冲了进来,横在儿子和几个男人之间。她恶狠狠地瞪着刘大成,道:“看你敢不敢抽!”

刘大成骨子里怕李大信超过李丛周。他回头望着李丛周,眼光里问道:“老爷,这可咋办?”

李丛周恶眼恶色对李大信说:“你要是想一起挨抽,就不要动!”

这时,病恹恹的大太太出现了。她一把拉开李大信,道:“妹子,你这是何苦!教训娃娃,是他们男人的本分,你就先忍忍吧!”

李丛周看了看管家和病恹恹的大太太,眼里射出一道光,当那道光甩到刘大成头上时,刘大成的鞭子就挥了出去。李玉松立即惨叫起来。

但这丝毫没有改变李玉松对象棋的痴迷,某天,他向李丛周发了狠话:“你要么赶我走,要么把我手指全砍了,但我用脚照样下象棋。你要是有本事,就把我脚也砍了,那我就用嘴巴下,用舌头下,用牙齿下。你要是把我嘴巴缝了,那我就用我鸡巴下。”李大信听不下去了,她走过去照儿子那张小白小尖的脸就是一巴掌,那张白脸瞬间通红。

李丛水乜了一眼李玉松,说:“听说你把天宝镇和富顺这一带的象棋高手都下遍了,从没输过?”

李玉松专注地看着棋盘,没有说话。

老六带着羡慕和赞叹的口吻说:“罗泉那边也来了几个高手,全被五哥收拾了。那几个人觉得丢了面子,可又不能让人笑话,就说是来我们李家买盐巴和茶叶的,顺便跟五哥下下象棋解闷。”说罢,自个倒笑了起来。

李豪杰原本也能念书的,可到了即将成人的时候,却发现最喜欢钱财,便跟着李丛周做买卖。他是李丛周的四太太所生,秉性却极像李丛周和他父亲李恩民。不久前四太太带着李豪杰到宜宾走亲戚,在过江坐渡船时不小心滑入江中,等在几里处的一拐弯处打捞上来时,人已经闭气。李大信事后对李丛周说:“豪杰这娃娃心肠硬,石头一样。”李丛周很纳闷:“什么意思?”李大信说:“你没看见?他一直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好象死的不是他妈,而是别人的妈。别人家死了人,即使心肠再黑,也得装装样子,可你这个儿子,连装都不装一下。”李丛周不以为然:“不装也好,免得累一辈子,毕竟他就是那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人要活一辈子,总是你们的妇人之仁,能行?”李大信清楚这个道理,但她确实把这个平时看起来很乖巧的李豪杰看错了,在茅房里蹲着的时候,还一个劲地自言自语:“就是你是天生的黑心肺,假上天了,那也是你妈呀,你连流一滴猫尿都不干?果真是一个脱衣落石、挨刀砍脑壳的东西。”另外,四太太是李家大院中为数不多的能跟李大信说上几句贴心话的人,她突然死去,确实让她感到难过:“唉,这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李豪杰心肠硬,也极为爱惜面子,也极爱朝自己不乐意或擅长的人事堆里钻。他常听天宝镇的人夸李玉松聪明,象棋下得好,便觉得很没面子。说话的人也明白他心思,当即便改口道:“你跟他不同,你可是生意经,做买卖别人不敢跟你比,你老汉儿可是没白养你。”话虽中听,但他还是不能容忍别人拿更羡慕和赞美的口吻,尤其是那种仰视的眼神赞叹和看李玉松,便在剪掉辫子后没多久,也开始学下象棋,很快就入了门。老六最小,却也学会了下象棋,但却是有一茬没一茬地下,不像李玉松将象棋当成了命根子。李豪杰便常跟老六下,开始输得没脸没皮,后来经常赢,他便以为技艺了得,便不再跟老六下,说:“你一个青屁股娃娃,赢了你都没名气。”便到镇上找人下,几个象棋高手都是同李丛周生意场上的熟人,不想得罪他,先赢几场,见李豪杰面子上挂不住了,才连输几场给他,久而久之,李豪杰便以为自己真是象棋高手了,便开始和李玉松下。李玉松是个不晓得人事的人,赢就赢,输就输,没有故意让棋输棋的心机和秉性,每次都动了真格与李豪杰下,李豪杰从没赢过一盘。后来李玉松不与他下了,说:“你棋臭,跟你下,我的棋也臭了。”这话,连同从没赢过的耻辱,让李豪杰记上仇了,一心要跟李玉松比个高低,无奈那棋呆子确实不把他放眼里,他几乎失去了机会,只好在旁边看,只要李玉松出昏招,他就在一边口水飞溅:“这种棋你也走得出来,臭得没话说了。拱卒子!”李玉松不是那种心胸不开之人,一见确实应该走卒子,便挠了挠头,道:“先前那步棋确实没长脑壳,对对,应该拱卒子!”便将卒子推过了河。李豪杰可是得意得站起来,挺着肚子摇晃,俨然一个凯旋将军。老六则看不顺眼,道:“五哥也是偶尔发点昏,你就那么得意,好象五哥不如你一样。不拱卒子,把帅移到左边,照赢!”李玉松说:“都要得,都要得!”李豪杰呵斥道:“懂个球!”老六见李玉松专心下棋,怕自己说话多,挨训,便不再跟李豪杰争下去。

因此,这番李丛水话音一落,李豪杰就在一边瘪上了嘴巴:“即使荣州宜宾,都只能说是小地方,小地方出虾米一般的人物,赢这些虾米,有啥名气?有本事的到重庆成都,那些地方出的可是老虎狮子,是龙,要是老五把他们给赢,那才是能人,是狠人,我才服你,即使手心里煎鱼给你吃,也干。”

李丛水看了一眼李豪杰:“豪杰今年多大了?”

李豪杰不知道李丛水话里是什么意思,愣怔片刻,还是干脆地回答:“二十四。”

李丛水若有所思地说:“大世都快三十了吧。”

李豪杰对年龄没兴趣,眼睛只盯着李玉松和他眼下的棋盘,显然,李丛水也不是李玉松对手,这让李豪杰松了口气,觉得老天爷到底还是公平的,那么多人都下不过老五,谁都没有丢失面子。

最后,李丛水将棋盘一推,心悦诚服地说:“我们李家什么能人都出,最出色就是玉松,要是你到了成都,也没几个人能下得过你。你要是真想到成都,就来找我。”

李玉松一边收拾棋盘,一边红着脸说:“我哪能跟七爸你比?你在四川大学念书,我们这里的人哪个不晓得?爸爸和妈都说我下象棋,纯熟雕虫小技,没有出息,即不能饱肚子,也不能暖和身子,他们还骂我是败家子。”说完,兀自笑了一下。

李丛水见旁边放着一本棋谱,便拿起来,无心地翻阅着,嘴上却道:“念书是好,但天底下的事情,也不只是念书一桩事情。你老汉儿和你妈不懂,他们是买卖人。”

不料李豪杰道:“下象棋和念书有什么不得了的?不就是念几本破书,下几盘烂棋吗?哪有钱财和官位管事?我们李家就是因为有钱,才在天宝镇让人刮目相看的。还有,大哥在重庆那边干大事,都当军官了。”

李丛水拉了拉看起来对李豪杰的话极为不感兴趣的李玉松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走,大家难得相聚,多说说话也好,一边又吃惊地问道:“大世有消息了?”

李豪杰脸色立即洋溢着一股春风得意和奴才见了主子似的殷殷之情:“前天爸爸收到一封信,是大哥从重庆写来的,说他什么事情都不干了,只觉得当兵有意思,就真当了兵,吃军粮去了。大哥也真是当兵的料,现在都当连长了,爸爸和妈都高兴得要疯了。爸爸说,以后要多给大哥寄钱去,除了花销,就是要多给上头打点东西,把关系搞好,升官才快。这才是我们李家的能干人。”

李丛水说:“这等好事,你们妈老汉儿怎么没告诉我?哎呀,没想到我们李家出官了!”

李豪杰用李丛周的口气说:“这人生一世,只有钱和权才值钱。有权,就有钱,有了钱,可以买官,就有权。七爸,莫非你不喜欢这两样东西?”

李丛水见这个侄子咄咄逼人的样子,心中早已不满,当下便说:“我在念大学,暂时还不考虑做官的事情。但一旦能做官了,我当然要做,而且要做大官,做好官。至于钱嘛,说不喜欢,那可是在说谎,明白地说了,钱财是好东西。但作为读书人,作为君子,作为人上人,那得看怎么对待钱财,要有个度,也就是说,要有分寸,不要以为这人世间除了钱,什么东西都没有。另外,古人说得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所以,在钱权这个问题上,关键还是看人怎么对待。”

李豪杰不屑地说:“什么君子不君子的,没有钱没有权,有什么用?我就觉得爸爸和大哥了不得,他们有钱,现在大哥又是军官,哪个敢不听他们的?先生上课的时候说的都是废话,只有两个字我听进耳朵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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