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
第二十三卷一股稻子的香味飘进了李家大院子,屋檐口的每只在瓦片上不知呆了多少年月的大猫的眼睛鼻子似乎都动了几下,无数黑色白色的斑纹使它们始终无法掩饰的阴杀之气比之前显得更加阴沉,也使一些生来就惯于耍阴谋诡计的人看到了同类和知己一样,忍不住要看上一阵子,肚中唏嘘原来阴谋之嘴脸,原来是这样的。他们也闻到稻子的香气,李家为数不多的剩人也闻到了这气息,尽管异常熟悉,但仍然被它们给撩得老泪纵横,见了面,不管以前如何互相见不惯,也要说一声:“今年谷子的收成,恐怕是比哪年都要好的,你们闻闻这味道,清朝时候可是上供的好东西才有的。”对方问:“你老出生在满清?”说话者便不高兴了,脸皮仿佛被那突然变成绳索的稻子的香气给勒紧了似的:“没日过女人,还没闻到女人吗?就你妈的一副阴阳腔,放在清朝,你还挤在你妈的破洞里就该挨刀砍脑壳。”这对话要是发生在李家,大抵也是下人才会说的,李丛周和李大信尽管烂话已经像毯一样涌到了嘴巴里,也要强行吞下去。要是在天宝镇上,大抵不是用刀子解决事情,最低程度也是要使用拳脚的。
就在稻子香为盖过往年附庸风雅者絮叨的桂花香时,李丛水突然回到了天宝镇。
李大信得到禀报,立即到了李丛周的屋子里。她第一眼看到的还是放在窗上的白花花的盐巴,刚刚换了没多久。她吓了一跳,以为那些盐巴燃烧起来了,冒着白色的火光和烟雾,将李丛周房间里的一股子异味给席卷得使劲往外冲,几乎要将她推出去。
“老七回来了。”李大信对例丛周说。后者正抽着一支从重庆买来的纸烟。之前他相当瞧不起这种半洋半土的玩意儿,说还是天宝镇的旱烟好,味道纯,劲足,回味悠长,洗心心肺。但他遭到李大信的奚落:“你还有心肺?一天到黑就晓得在屋子里熏熏熏,你即使有几百副下水,都要给熏成烟囱。要是想死的话,天宝镇的耗子药多的是,耗子屙一粒屎就解决问题了。”后叫人买了味道淡许多的纸烟,抽上口了,才觉得还是当年的红毛洋鬼子的东西好,还说;“这纸烟,还有鸦片,都是他们搞给我们吃的,真是好东西呀。要是老子还年轻,脚还能动,凭老子的本事,娶几个红毛洋鬼子婆娘,绝对不成问题。”听到此话的丫鬟和长工以为李大信会大冒其火的,不料李大信冷笑一声,道:“只要你不要再在我跟前熏你那些叶子烟,你天天对着蒋总裁过干瘾,都成!”没想蒋总裁跑到台湾去了,李丛周的干瘾也只能当着丫鬟和长工们过了。
“我晓得。”李丛周嘴里发出蛇信子一般的嘶嘶嘶的声音,眼皮也没抬起,清瘦蜡黄的脸除了应和着青色的烟雾,呈现出一片半灰半死的光之外,在李大信看来,那就是一只涂满了生石灰的生盐罐子。
“你晓得个铲铲!下人是第一个告诉我的,你想成神仙,还早。你们李家的东西,走的时候屁都不放一个,回来的时候,猫爪子一样。哼,全都像鬼!”李大信忿忿地坐在刚刚铺了软垫子的椅子上,端过一个丫鬟刚刚端上来的一只青花茶被,刚把盖揭开,又立即放下了,道,“今年年辰也是怪,刚入秋没几天,天就凉了,坐在椅子里屁股都冷。老七也赶在这份头上回来了,莫非有什么变故?”
李丛周依旧不抬头,道:“老七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看起来,确实有变故发生的,依我看呐,这世道怕是要变了。老七也该五十好几了吧?”
李大信道:“不晓得!”
李丛水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一队士兵和他开口闭口都离不了的那个词“工作组”,让死人一般的李丛周先是一惊,随之又安静下来,对面前一帮脸色冷峻的人说:“回来就好,好烟好茶管够。老子好久没回来了,是一家人,吃喝都不要再和我和你嫂子商量了,我们的,就是你的,你的,当然也是我的!”
李大信直直地站在李丛周床边,满脸平静,两眼像两只拂尘一样,轻轻地扫着李丛水那张看起来意气风发,远比她和李丛周年轻得多的脸膛。
一个工作组成员朝前猛跨一步,喝道:“你在威胁李组长吗?”
李丛水走到那成员身前,将双手背在屁股上,说:“大哥此言差矣。李家上上下下的一切,包括你和嫂子,都不是我们的,不是李家的!”
“那是谁的?”李大信冷冷地从牙齿缝隙里剔出几个字来,几个工作组成员立即换以威风凛凛的眼色,但他们感到极其异样,都感到在他们的革命生涯中,还从未碰到这样的眼色和拥有这样眼色的女人。
李丛水还未答话,一个工作组成员高声喊道:“是党的!”
李大信转身便朝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李丛水道:“爹妈死了,长兄当父,长嫂当母!这是历来的规矩,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党,到了你们李家,就得认这个理。你要是不认我这个当嫂子的,也得认你大哥。你要是犯了规矩,李家祠堂还在!”
李丛水望着李大信离去的身影,咳嗽了一下,制止了那几个想冲上去将她抓起来的工作组成员,道:“慢慢来,心急吃不得热汤圆!”
李大信还没走带账房,就看见刚来一年多的账房先生急匆匆地朝外走。
李大信叫住了账房先生,说,鬼撵你?
账房先生说,大奶奶,我得回家去了,解放军打来了,听说要分田分地,我家祖辈是穷人,肯定会分到田地的。
“你家虽说不比他们李家,却也是吃得起饭的人,红口白牙乱说,可是要烂牙腔的。我待你不薄,你即使要走,也得跟我和大老爷打声招呼,他虽说是废人,可还是你主子的。我要是没看见你,你不就跟他们李家男人一个德行,像鬼一样溜了?”
账房先生露出一只苦瓜脸道:“大奶奶可是要一碗水端平,前天管家跑了,你什么也没说。可我这一走,你倒怪上了,莫非大奶奶是信不过我?”账房先生说完,便将搭在肩上的一只包裹解下里,使劲抖开,将里面的东西全部抖了出来,落在地上,“大奶奶要是真信不过人,你亲自查验。这些都是我带来的东西,你给我的那些好处,我都记住了,永生难忘。”
李大信轻蔑地说:“你也就值这些破东西的价!你走吧!”
账房先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不管大奶奶怎么看扁我,我都不计较。我倒是奉劝大奶奶一句,解放军来了,要变天了,我听人说,你们是地主成分,要枪毙的,所以你和大老爷可不能像以前那样了,天宝镇从此没人会再虚你们,怕你们了。”
李大信怒喝道:“老人!”
一个丫鬟慌张地跑过来,怯生生地望着李大信和账房先生,道:“大奶奶有什么吩咐?”
见是个丫鬟,李大信道:“叫几个男人来?”
叫来的一个长工道:“大奶奶,我可是最后一个伺候你的长工了,他们大多跑光了。”
“那你为何不走?”李大信道。
账房先生道:“他马上就走!”
长工冲上去找账房先生的屁股就是狠狠一脚:“滚你妈卖批的,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要走的?啊,你告诉大奶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走的?”
李大信对长工说:“把他的裤子扒下来!”
长工得令,立即想一头狗熊一样朝账房先生扑将过去,将他掀翻在地。他还没来得及挣扎着站起来,裤子就被长工给扒了下来,一只灰色的布袋掉在了地上。
“打开!”李大信命令道。
长工刚要动手,便被李大信喝住:“让他自己打开!”
账房先生肚里叫上苦了,用各种恶毒的词汇谩骂李大信,但他不得不将布口袋打开,里面装着白花花的银圆。
这时,李丛水带着几个工作组的人走了过来,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李丛水让账房先生站起来,又让长工和丫鬟不要紧张,说他们都是穷苦人,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们就是为你们穷苦人打天下的,现在天下打下了,就是你们出头说话的机会了。又回头对李大信说:“账房先生不算是偷,是他应得的,因为这些钱,都是他们辛辛苦苦劳动的结果,任何人都不得阻止他们。鉴于他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就拿走,有偷盗的嫌疑,依我看,这些银圆如数充公!”
李大信让账房先生将银圆清理好,道:“这里是李家,老七,你要是还长着脑壳的话,就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有你大哥在,你们李家还没有你说话的资格!”
李丛水生硬地说:“是我们李家!”
李大信走到长工和丫鬟跟前,说:“你们要走,我不拦你们。你们两个和账房把这些银圆都分了,然后,滚出天宝镇!”
一个工作组成员两眼充血,大步冲到李大信跟前,吼道:“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就是你这种十恶不赦的地主婆。现在我宣布,我们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专政将对你实施逮捕!”说完,手一挥,另几个工作组成员和几个在原处守卫的持枪解放军迅速冲了上来,将李大信团团围住。
三个下人吓得缩成一团。
这天李大信穿的是一件专门在成都订制的黑底白绿花色的绸缎旗袍,几个工作组成员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打扮,连见多识光的李丛水也没见过。她一动不动地站在众人跟前,闭口不言。一绺灰白的头发在额头垂着,在无数皱纹之间,看起来就像一个妖孽的象征。但这种老妖孽之气,配上那双从未在与任何对视时示弱过的眼睛,一时让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和工作组成员都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动手。
李从水为了在李大信跟前露出自己是这帮人上级的派头,突然厉声大喝:“住手!我早说过,斗争要慢慢来。这是命令!”
带头的那个工作组成员坐边眉毛末端的一个大得如桑葚一般的肉痣动了动,很快停止了。他两眼冒火地看了看李丛水,对几个士兵道:“不行,必须将这个胆敢违抗无产阶级专政和土改的地主婆抓起来,而且用不着开公审大会,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李丛水沉着地走到众人中间,以不由分说的口气对那成员说:“你要是再不执行我的命令,我立即撤你的职!”
几个士兵收了枪,朝后退了一步!
那个工作组成员恶狠狠地瞪了李丛水和李大信两眼,不得不退下了。
李大信对三个下人说:“把钱分了,你们走吧!”
说完,李大信慢慢转过身,在工作组成员火一般的眼光中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