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第二十四卷“白色孤独”四个字是从李丛水字嘴里说出来的。当时,在在场的人除了李丛周李大信李艾和李家那个亲戚之外,没别的人。一队永远是一脸严肃的士兵,端正冲锋枪,站在李家大院的四个方向,李丛水命令他们加强警戒,不得有丝毫疏忽。
警戒的目的自然是躺在床上已经无数个日月的废人李丛周。这几天醒来,他就对李大信说,他总梦到在缅甸的水牢里,两腿生了蛆,全身都爬满了。有时,没有蛆虫,却是满水牢的耗子,一只只散发着恶臭。有时是到处乱水的蚊子,哪里都叮腰,连鸡巴都不放过,醒来一摸,身子下面果然有很多拇指大的疙瘩。有时是蝙蝠,那中翅膀比老鹰还长的蝙蝠,乱糟糟的在水牢里围着他飞,时时猛冲小来,咬他的鼻子耳朵,啃他的肩膀,还用翅膀抽他的眼睛。他骂骂咧咧地说,日他先人板板,有天半夜我被惊醒了,看见你摔着大奶子,打着光胴胴,骑着你们家当年那头在你们那一带号称猪皇大帝的猪,在天宝镇上照耀过市,阴毛都比那畜生还黑。你老汉真是能人,把一头猪养到了六百斤。后来你也变成了一头猪,母猪,奶子几千个,全都耷拉到了地上。我让大世拿刀一只只割下来,血流到了伊水河里,可那些奶头刚一拿在手上,就便成了芋头。我说撞你妈的鬼哟,我婆娘的奶子咋个会变成芋头呢?放在锅路煮,我和大世正在一边说话,说的是他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屙尿,被一只老鹰啄了鸡巴的事情,突然听到一声奇怪的响动,锅里煮着好多刚生下来的娃娃,不喊不叫,还朝我们笑,头发都没几根,在锅里洗澡一样,快活得爬来爬去,他们身上的皮都猪裂了,看得见血淋淋的肉,他们不觉得痛,爬一阵,就看我们一眼,还笑,笑得就跟我日你的时候一个样。李大信道,你才是撞你妈的鬼哟!一大清早起来就听你说这种没名堂的东西,恐怕你们李家的前生才是猪变的。说完,气呼呼地站起来,预备着朝外走去。蓦地,她看到窗上那一钵盐巴,刚才还是白花花的盐巴,转眼就全变成了蛆,疯狂地涌动着,一只只争先恐后地朝外爬,看阵势,是想爬到地板上,朝李丛周而去。
李大信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她带着李艾将整个李家的所有屋子都查看个遍,都没发现她所以为的鬼。见多识广的李艾也说,她这些日子迷信上了,还请人算了一命,说她早年不该到东部和北边,八字上说了,她八字中木太多,尤其不能去东部,那里的小人任凭她如何有本事,都会联合起来整她。李大信鄙夷到,读书人的话我都不听,你们李家人的书都读到屁股里去了。恐怕不四东边北边的人整我们,整我们的人就在眼前。
当李丛水鬼一样走进李丛周散发着草药臭味的屋子,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窗下,望着那一钵盐巴,说出“白色孤独”四个字的时候,李大信就清楚,她的话又一次应验了。
李大信挖苦道:“没想到老七还是个诗人,你们李家的人几代都卡在钱眼里,没几个有好下场,倒是缺少你这样有雅兴的人,难得,好难得!”
亲戚却不解其意,道:“盐巴就是盐巴,什么孤独的话都说起来了?”
李丛周像是真的关在水牢中的囚犯一样,含糊不清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声响,从喉咙最低处发出来的,在李艾听来,却是像一头闷在水里的牛,却被人按住脑袋,它拼命挣扎,发出了求生的生硬。她对李大信说:“大爷今天还没吃饭,也没方便,身子不舒服。”
不料李丛周却翻过身来,对李丛水大声喊道:“我早就等到这一天了,你小子终于敢下手了。你们不要听这种附庸风雅的人在你们面前说诗,他是尸体的尸那个尸人,我等着看他在祖先跟前挺尸呢。”
李艾说:“大爷,你说都说不清楚了,什么尸体的尸那个尸人?你读过书的,你的意思是——”
李大信厌恶地看了眼侄女,道:“行尸走肉!你们李家最大的官,没想到也是这样的人。”对亲戚说,“你们两个到厨房里弄点热水来,我要给你大爷洗洗澡。从今往后,他可就洗不成身子了,要洗,也只有到老天爷那里去洗了。”
李艾和亲戚才意识到李家遇到大情况了。
李丛水身子似乎发出嗖的一声响,迅速转过身来,道:“错,是到阎王爷那里去报道,能不能洗澡,还得看他老人家的恩准。”
李大信平静地坐在椅子里,身子笔直,却不靠在椅背上,保持着与李丛水面对面的姿势,后者立即感到了一股气一点点地朝他逼来,使他几乎迈不出步子。她平静地问道:“你从哪儿学到的这些东西?”
李从水胸脯挺了挺,粗布做的军装被拉抻得极为熨贴,显露一个军人的强悍和威严。他这一席动作分明是做给李大信看的,尽管他知道效果不一定好。他带着形势下逼迫下的命令和任务,来解决李家的主人李丛周,乘机了去年少时在李家所受的气,但他又不得不承认,以另一种方式主宰李家命运的人是眼前这个看起来虽说已过八十却看起来只有六十上下的女人。在给李丛周定成分的时候,他也只提到他,企业没有提女人,他对自己说,一个家族的失败,一个家庭的人要承担责任,只能是男人,至于女人,在这种生命如此不值得一提的时代,只能听天由命,看她们的运气了。
李丛水面色灰暗起来,他假装洒脱地说:“就那么一回事。这样吧,我到后院走走,你们把事情办了,一个小时后我再回来。”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低声而严厉地对士兵命令道,“继续加强警戒,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去,谁也不许出来!”说完,慢腾腾地朝后院踱去。
李丛周在三个女人替他洗澡的过程中,忍不住嚎啕大哭。
李大信见李艾和亲戚的劝阻无效,伸手便给了李丛周几个耳光,道:“嚎,你嚎丧啊!就算是亲兄弟亲手杀死了你,你也要要腰杆挺起来,就算是挺尸,也要挺得比木板还直。你要记住,你是长了鸡巴的人,是李家现在的老大,不要搞得就跟一个婆娘一样,嚎起来的样子又难看又让人过不得!”
李丛周道:“那是我亲兄弟要弄死我呀!”
李大信冷笑道:“哪个家不是兄弟反目,闹得乌烟瘴气的?哪朝哪代不是兄弟相残,闹得天下也不太平的?老七他们共产党不也是跟蒋光头打的内战,一家人打得谁都不认谁么?大国不是被大世整死的吗?一说起大国老娘就想掐死你,大世可是你教出来的。”李大信站起来,气咻咻地坐到椅子里,目光变得散乱,像窗台上那一钵盐巴上面一跳一闪的下午的光线。
李丛周不言语,他如天宝镇人骂人时所说的“挺尸”一样,将身子长摊摊地放倒在床上。李艾和亲戚也停下了给他洗澡,将一件秋天穿的绸缎加棉的长衫给他穿上。
李艾安慰道:“大爷,你把心放宽些,七爸也就是执行任务,土改政策规定了的,也就是让你去走走过场,走走形式而已,他们特喜欢种形式。”其实,里艾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十几年前在国共两边走动时见到的对敌对势力的整治,远远超过对小日本等国外势力的打压,她觉得李大信说得对,哪朝哪代,到现在,都是对自家人下手最狠,毫无商量余地,“要是受不住了,就带个信回来,我们去看你。”
亲戚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就数我最笨,就数我最笨。”
李丛水进来的时候,只有李大信坐在李丛周旁边的椅子里。她不想要两个晚辈见到长辈被捆走的情形。
“你可以带他走了。”李大信像一尊泥塑一样坐着,对看起来满脸惊讶的李丛水说。
李丛水立即命令士兵进来,将李丛周捆了,几个人抬一头到集市上去出售的猪一样,将他弄走了。
李大信坐在椅子里,直到天黑也没有站起来。
李艾以为李大信是气糊涂了,想要去请个郎中来看看。但当她正准备要亲戚去请人的时候,李大信却走了出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和两个后辈一起吃着晚饭,胃口看起来很好,还比往常多喝了半碗红苕稀饭。在李家这种大户人家,油荤吃得太多,偶尔吃一碗红苕或嫩玉米做的稀饭,被成是难得的享受。
吃过晚饭,李大信就带着两个晚辈将李丛周屋子里的东西全部搬到院子里,又叫亲戚将客厅和后院房子里李丛周当年在走茶马道时用过的东西,也全弄到了院里,最后,她亲自将那钵盐巴放在这些凌乱的物什中间。
亲戚想问原因,李艾说:“少说话,你不吃亏。”
李大信却接过了话头,道:“这人哪,活一辈子,最大的财富其实就是糊涂,真糊涂。哪怕是装糊涂,也是要得的。”对亲戚道,“你不晓得他们李家的事情最好。明天你就走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亲戚一时害怕起来,但她确实也无处可去,便没头没脑地说:“我们家被定的是富农。其实我们家就是有几块地,几条牛,平时可没整死过人,我妈还信菩萨,天灾的时候还救济过人,现在他们谁都不说一个好字,还说我们是坏人。幸好他们都死了,几年前就死了。可我们家还是被定为富农。那个当官的说,要是我再多几条猪和多一匹马,就是地主了。”
李大信顿时一脸杀气凑到亲戚跟前,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我最恨听到这些事情,把嘴巴给我闭上!”
亲戚吓得立马噤了声。
李艾也受了窘,但她显然比亲戚更了解李大信,便说:“还是把大门关了吧!”
但李大信不肯,只叫亲戚将中门上了闩。
李丛周等天宝镇最大的一批地富反被拉到伊水河边枪毙的时候,正是大年初二。天宝镇人有大年初二走访亲戚的习俗,枪毙地富反的寓意其实也就在这里,那就是让这些对人民犯罪的人“造访”阴间,过他们应该过的冰冷世界的生活。尽管一些人提出异议,说春节期间枪毙人,对庆祝新中国第一个春节的洋洋喜气是一种破坏,老百姓嘴上不说,心里可是不乐意的。但李丛水却认为,我们就是要在全民皆欢的时候将这些罪大恶极的敌富犯干掉,以表示我们镇压敌人的决心,也要老百姓不要忘记当前最主要的阶级斗争的严峻形势,更要他们明白今天的胜利可不是蒋介石和国外反动势力白送的,要懂得感恩。
大年初十的时候,李丛水命令人将李艾抓走了,但他对李大信说的是,他只是将她带都一会儿,主要是问清楚当年她是如何脱粒共产党的,又如何在国民党那边立足,说白了,就是她是不是向国民党出卖过党泄露过党的机密。
第二天,那个亲戚天没亮就离开了。李大信听见响动的时候,没有起床,她知道那亲戚走了。她冷笑道:“死女人,没有钱你也走了,跟我说一声,我给几个银圆给你,你也不至于挨饿挨冻。不管哪朝哪到,干什么事情,到底了,可都是为了钱。一个钱字让你走终生,也害你终生。”
李大信在这天下午便到了镇外,将一个患有先天性面瘫,嘴巴几乎歪斜到了左边耳门,脑子恍惚的男人和他那个看起来同样呆傻的养儿带进了李家。洗漱干净之后,她便让他们住在当年长工和家丁住的屋子里,将一把长刀挂在墙上,说:“这是当年袍哥用过的刀,杀过洋鬼子,也杀过自己人,金贵着呢。我现在将他交给你们。要是白天黑夜谁赶闯进来,你们给我砍了他们。”歪嘴男人答应了,他那个痴傻养子见了刀,立即欢天喜地地冲上,要抢那刀子。歪嘴男子一巴掌就将他扇得哇哇大哭。
李大信看了看已经显出个子高大的小孩子,对歪嘴男人说:“连你这等下人也心狠手辣,这世上人的心可是真长得怪。他还小,你也下得了手。以后不许你再动他一根手指头,否认,我把你嘴巴拍到耳朵背后。他长大后,可不是现在这副蠢相,我说话可是准的。你要想老了以后有人养你,死了后不是把你扔到粪坑里喂蛆,就善待他。”
歪嘴男人说:“大奶奶说得是,我都记住了。”
一九五0年新春开始,直到三年灾害之后,这对父子就呆在李家大院里,成了李大信的护卫和朋友。
李艾被关了三个月后,回到了李大信身边。
李大信对李艾说:“你什么也不要说,我都清楚。你能捡一条命回来,就是最好的结果。好人,生来就是好人,杀了人也还是好人的心子。坏人,生来就是坏人,装出好人的样子,还是一个坏人。我们两个女人,生来就是不同的性子,可现在还就是生来的那个样。我可是过来人,你也老大不小了。既然看穿了,就当是多看了几个地方上的人事。”
李艾愤怒的双眼里被泪水充盈,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并不惊讶李大信看到了那三个月中她在牢房里所经历的事情,也清楚她被几个工作人轮番将他们臭烘烘的东西塞进她身子时她的绝望,但李大信不明白的是,在多少年以前,她在北边和回到川南,被两边的人都糟蹋过的经历。
李大信做在油灯的另一面,用一种似乎不属于人间的声音说:“李家的女人,就数你长得最好看。李家的人不说,是因为他们妒忌你的姿势,是怕他们和他们的子女在你跟前抬不起头来。只要是最好的东西,最出色的人,就没几个人愿意提,让大家都来赞美。要是没有嫉妒,就没有冷漠和仇恨,他们李家的现在就不是这样。看看,最厚脸皮的李大信和最好看的你,倒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李艾看到歪嘴男人和他养子从院子里经过,便岔开了话题,道:“你为什么要把两个几乎就没长脑壳的人喊进李家?”
李大信幽幽地说:“不管怎么说,女人都需要男人,尤其是在身家性命方面。恨男人最好的做法,就是给他们几个小钱,好好地用他们。我晓得你的心思,但我还是得警告你,不要拿男人的愚蠢和那根东西来惩罚和羞辱自己,他们生来就是那样子,就像我们女人生来就是那样子一样。这对父子,我需要他们,即使他们在对付李丛水方面无疑等同于以卵击石。”
李大信指着院子里的一堆灰烬,对李艾说:“我一把火将你大爷所有的东西都烧了,烧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样,我以后就不会再不安生了。”
李艾手有些哆嗦,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哆嗦起来,乃至说话远不像被李丛水抓进去牢房之前。李大信微微一笑,从此不再提李艾被抓的事情,即使她们亲自见到的在伊水河边枪毙李丛周的情形。但在天宝镇的农民的土地在几年后又失去之后,控制不住因预言准确而兴奋不已的老女人李大信在某次晚饭后,将压在肚子里的话悉数朝李艾和歪嘴夫子倾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