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卷
第二十五卷多年以后,李大信都记得一个眉目清秀、肩宽臂长,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年轻男子独自走进李家大院的情形。那时,天宝镇依旧还是那个熙熙攘攘的天宝镇,面馆、饭庄、各类铺子,也没多大的变化。所不同的是,当年在天宝镇名声超过官府的李家盐庄茶店等大量商铺已不复存在。李家大院虽说已有衰败的景象,但因为外院有政府人员办公或居住,更因为有李大信的存在,所有谙悉天宝镇掌骨的人,即便是目不识丁之人,尤其是那个研究天宝镇地方志的黄老先生,莫不承认李家大院还是那个李家大院。歪嘴男人和他痴傻儿子也回来了。他婆娘,也就是李大信那个亲戚,因为被划为富农被关了起来,因其性子急,逮人便骂,惹闹了上头,便被枪决了。
那天天气很好,风柔和,整个天宝镇被风抚摩得酥软酥软的。
李大信正坐在太师椅上和歪嘴男子闲聊。歪嘴男子看起来与几年前没两样,明显的变化是越发显得苍老。他对李大信说,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还好,没吃亏,毕竟是日过婆娘的,只要日过女人,做一个男子就是赚了的,男子毕竟是长着把鸡巴的,女人就没有,所以活一辈子还是女人吃亏,更何况他是日过两个女人的。
李大信开心地笑了起来,道,你嘴巴歪,道理也歪,难怪你生了个笨蛋儿子,不过,话倒是听着舒坦,安逸,你活该你是歪嘴,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有意思。你要是早几年到李家,他们李家的小姐公子,恐怕没几个不喜欢你的,你那傻儿子说不定可以娶李家一个傻小姐。大户人家的小姐公子啊,真正长脑壳的不多。
正说着,李显声不声不响地走了进来,跟他的名字极为不相符。大门是歪嘴男人的痴傻儿子打开的,打开后就坐在门后,呼噜呼噜地睡着了。李显声前脚踩在他脚上,他也没反应,倒让李显声抬起的后腿碰到了门槛,他一个踉跄又一个趔趄,几乎就要摔倒,却见那个憨痴的傻子一只猴子一样蹿上来,猛地抱住了他的腰,他才站稳了。事情完毕,痴傻人又迅速坐到门后,双手抱在胸前,瞬间鼾声响起。
李显声拉了拉衣服,径直走了进去。
被笑声打断了在那副傲慢神态下面的个种思想的李显声,便看到了其父亲李丛水多次在他耳朵里灌输过的有关他那个二妈的模样,却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却比他的想象更接近一个神仙。要是单从年纪来看,眼前这个老女人大抵就是显得不到七十而已,令他惊讶的是,她神智清醒,二目坚定,有一种天下女人所不具有的气质。他肚子里说,这种人多是极端聪明和长寿的结合,而天下诸人诸事,她都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李大信的眼光一落到李显声的脸上,便知道了他是谁。她说:“老七的儿子回来了!”
歪嘴男子赶紧走开,说是去泡茶。
李显声不由得停了下来,其实是大吃一惊。他父亲李丛水在去世之前带着仇恨和矛盾的语气所讲的最后那点关于李家那个老女人的形象气质,与现实又差了一大截。李丛水说,那是我们李家的毒瘤,愚蠢,愚昧,无知,荒唐,残忍,丑陋,古怪,肮脏,霸道,不要脸,是天宝镇最大的地主婆。但眼前的老女人却显得从容,聪慧,干净,一眼就看出了他是谁。他开始为自己来到这个他一辈子都可以不光顾的地方,即便它是他父亲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但对于一个革命者的后代来说,背叛祖宗,与父辈划清界线,没什么不妥。他曾听李丛水对一群等待被枪毙的土匪、地主和特务时说,这个世界上,真正可以看成人的不多,你们就不能算是人,所以你们每人得吃一颗铁花生米。这样一来,那个还从未进入过他大脑细胞的天宝镇的父亲的那个家的人,算人的人就不多了。
李大信将李显声带到了客厅。尽管客厅里几乎没几件象样的家具,那副有些念头的中堂也被人拿走,一副虎啸山林的画也被抄走,但一张精致的桌子和其两边的精致的椅子还在,被擦拭得能照见人影。
年轻人仪表堂堂,让端茶上来的歪嘴男子也自觉自己完完全全是个丑得让人睡不下去吃不香的人,赶忙退了出去。
李显声的神经绷得死紧,他看出坐在另一边的李大信是有意要摆出家长的姿势给他看的。他想,要是李家男人还在的话,她是没资格跟他们平起平坐。但念及她是自己长辈,也就罢了。
李大信那边有在嘀咕,你一个黄毛小儿,竟然敢跟长辈平起平坐,简直荒唐,简直没有家教,亏你老汉儿还是个读书人,那些书都读到牛屁股里去了。想法粗陋,也不令李大信感到脸红,在进入李家这几十年来,她眼中的晚辈都是应该狠狠地用黄荆条子抽打才能教好的,但实际情形却与她的期许差得老远,到了如今这地步,她甚至认为李家和别的大户人家有今天,就是他们的家教中的黄荆条子还不算硬。
报应!李大信忿忿地想。
但毕竟是李家的人,两个辈分不同的人还是谈了起来,没有多余的话,问的,答的,叙述的,说明的,论辩的,动气的,等等,都显得恰到好处,言简意赅。这符合两个人的性情,也是那个时代的特点。李大信被几个民兵拉出去批判的那几回,她就看出来了,几乎所有的人在针对批判这样的大事情时,都话语滔滔,如大江决堤,但一旦回到家中,或与之前过从甚密的人见面,却是寡言少语。歪嘴男子说,都怕说漏了嘴,被人告到上面去,那可不是说着玩的。有时连亲老子亲兄弟都要告,说是觉悟高。李大信说,我就相信你不会告我,你嘴巴歪,但心子正,他们是嘴正心歪。一席话让歪嘴男子又是擤鼻涕又是抹眼睛。李大信说,你鼻涕咋那么多?赶紧去洗了,看你们两爷子那邋遢样。而今和自己的亲侄子坐在一起,李大信却仍然感觉和李艾在一起的感受一样,怎么这李家的人,都跟我李大信不是一路货呢?
李显声说:“二妈说得是,‘你们李家’和‘我们李家’确实是不同的两个意思,我觉得我老汉儿他们屡次替你纠正和指责你,是一种阶级斗争的错误。我们不是同一战壕里的人,所有李家的人要是不死的话,都应该到政府去说清楚,一定要划清界线,要好好学习,把过去的一切旧的、反动的思想彻底根除。”
李大信嘴角显出一丝讥讽的冷笑,她说:“你要是有你老汉儿的书读得多,说的话就不是话,是子弹炮弹。但就你这几句打脑壳的话,你就不该进李家大院!”
李显声立即满脸通红,但他极力克制住了。
当李大信一句“有几年没看到你老汉儿了,他身体还好?又升了,做大官了?”的话,将话题引到了李丛水身上去了,令李大信吃惊的是,李丛水在几个月前已经被处决了。
在李大信听来,眼前这个讲述自己亲生父亲的小子,就跟讲的是别人家的父亲一样,语气平淡,毫无生气。她禁不住在心里叹道,怎么李家的人说起自己亲人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心肠呢?但她还是耐住性子听李显声不快不慢地讲着。
李显声说,三反五反那几年,我老汉儿都没出任何差错,表现得还是算可以的。我那时还在重庆,有时也到宜宾去监督生产,但还是晓得他干得不错。你那些年肯定也看到了,土改成绩是得到了上面的认可的。两年前他调到了自贡,算是提升了,还去过北京,回来把哪个都不放在眼里头。我妈那时候还没死。顺便说一句,我不喜欢我妈,我承认她是我妈,但我一直不喜欢她,我老汉儿也说跟她结婚是一个原则上的错误。二妈你不要拿那种眼色来看我,我不喜欢你这种看人的样子,我妈就是这样子的。五五年她在成都得了癌症,不到半年就死了。我和老汉儿到成都领回来的只是一个骨灰盒,也不晓得我老汉儿把它放在哪里里,估计是忘了。我也懒得问。顺便再说一声,我妈书读得多,我老汉儿书读得也多,都互相瞧不起,但我妈没说过我老汉儿反动,我老汉儿倒是说她反动。算了,不说他们了,他们都死了。老汉儿屁股都翘到天上去了,肯定就得罪人了。很多人自以为有功的人,不管是军队里的,还是吃笔杆饭的,都是那个样子。这下好了,他把一个上司得罪了,那个上司在军队里头时是他的下级,吃过他鞭子和嘴巴,现在人家成了他的上司,他不去巴结不说,还抬杠子。上司被得罪,那就完了。但更糟糕的是,几个下属也始终与他搞不好关系,他也不管,照样呵斥他们,他们就联名上告。你不晓得,哪有啥子好告的呢?说白了,也就是安插一些莫须有的东西。今年实行人民公社了,食堂运动也开始了,天宝镇也开始搞食堂了,二妈你吃得惯不?不说这个。老汉儿以前对所有政策都是举双手赞成,跟我们李家划清阶级界线,比哪个都还坚决,但这次他却对人民公社和食堂运动有些看法。二妈,我说的是他有些意见,不是反对,就惨了。开春那几天,他还跑到乡下去,说是看看被收归国有的土地到底能种多少粮食。他是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就回来说下面的报告有问题。这下,他可是把上上下下左左右里里外外都得罪干净了。当然,我不说你都清楚,他被抓了,先是坐老虎凳,要他交代有多少同伙,然后是挂半边猪,右手腕都吊断了,最后他还是不说,其实是说不出来,他哪里来的阶级敌人同伙?他不说,他们就拿钳子取了他几颗牙齿。他还是没说,最后只好枪毙。枪毙那天我也去了,是他们通知我的,却不允许我和他见面,说话,他们的意思是,你就到刑场去,只要看到他就行了,更重要的是,通过看到他像一条狗一样栽到在坟坑里,接受了阶级教育,更加坚定地竖立起与阶级敌人做最彻底的斗争的信心。我想那也好,就去了刑场。几个认识我和老汉儿的人都说我长得比我老汉儿好好看,更像无产阶级战士。我一眼就看出老汉儿跪在十个等待枪毙、背上都插着木牌的罪犯中间,看起来不是一个阶级敌人,就是一个鬼。公审大会开得很长,太阳也很大,刚到五月,就跟是七月一样。公审大会后,就开始枪毙犯人了。我老汉儿挨了第一枪,来了一个狗啃食。我看见他还在动,没死,就大喊了一枪:“他还没断气!”一个军人走过来要我保持安静。这时,老喊儿又挨了一枪。这次是打的后背,我没看到血溅出来。但他还在动,两条腿像青蛙一样不听地划动。我又喊:“他还在动!”旁边几个戴着红箍箍的女子要我闭嘴,几个男人却在一边露出牙埂笑。结果,老汉儿挨了第三枪,打在脑壳顶上,脑壳顶都给掀翻了,脑浆飞了出去,溅到了那个开枪的人的身上,我看到他在擦枪和衣服。他大半个脑壳就没了,这下才死了。
讲完了,年轻人端起茶杯,吹到水面的沫子,斯文地喝了几口,又放到身边的桌子上,姿势和神态就跟李丛周极相似。李大信一时觉得那不是李丛水的儿子,倒像是李丛周活回来了,正坐在一边和她说话。
李大信道:“你老汉儿埋在哪里?”
年轻人等歪嘴男子续水完毕,退出去之后,才说:“我听说当初是要跟那些犯人一起埋在万人坑里的,但有些医院要做解剖实验,就被拉到医院里去了。”
李大信骂道:“你这个挨刀砍脑壳的孽子!你为什么不去收尸,把他弄回来?他是你老子,你晓得不,他是你亲老子!”
年轻人又端起茶,却迟疑了一下,又放了下去。这动作才使李大信看到了李丛水活着的样子。他说:“你老聋了吗?我说了,他是一个现行反革命,是我的敌人,我没有任何理由起替他收尸,不然,我的政治前途就完了,说不定命也丢了。”
李大信像一块被阴霾包围着的大理石,直直地戳在天地之间。她说:“滚!”
话音刚落,歪嘴男子和他的痴傻儿子就冲进来,架起李显声就往外走。年轻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咚地一声放在了地上,身后一声剧响,李家大院的门关上了。
公社食堂设在天宝镇政府旁边一座废弃的地主庄园内。一些外来的工作人员曾建议将食堂设在镇边上的李家大院内,却遭到所有本地人的反对,当然,这种反对没有形成书面文件,连举手通过这种当时颇为流行的表决方式都没有,他们是采用沉默加冷淡的方式拒绝的,加之李显声没有表态,新近枪毙的李丛水成了天宝镇急于刮去的污点,李家大院便得意幸免。只是那十几个常年驻扎在李家大院外院的工作人员,却因为一日三餐要拿着饭盒到食堂去吃,很是费事,便私下拿当地行政干部当土包子看,被歪嘴男子听到,便告给了本地干部,双方因之动了手,已经升到政府第三把手的李显声带着第一把手的指令,将此事平息下去。李显声还抽了歪嘴男子一个嘴巴,说:“老子最恨的就是你这种通风报信的杂种!”
李大信适时地出现了。她将歪嘴男子父子叫到一边,然后对李显声说:“歪嘴儿也就是随便说说,跟通风报信扯不上关系。你要是不服气,那我倒是想问问你,那些出卖自己的老汉儿的人,比歪嘴儿好到哪里去了?”
说完,李大信回头到歪嘴男子说:“走,今天我们亲自到食堂去吃饭,看看热闹。要是所有天宝镇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吃饭,就更热闹了。现在虽然我老了,但看热闹还是有劲的。”
三个人就朝食堂走去。李显声神色凝重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对几个看他脸色听他命令的工作人员说;“看你妈个铲铲!”又对那几个滋事的本地工作人员说,“你们几个把脑壳长好了,记住,要是谁胆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寻衅滋事,就立即枪毙!”本地和外地来的工作人员都大声保证不再重犯错误。
一个外地工作人员小声嘀咕了一句:“共产党员不兴说脏话,不兴打人!”
不料李显声听到了,他转过身去,目光威严地扫视着众人,厉声命令站出来。但没有人站出来,他走过去,对着几个外地工作人员就是啪啪几记耳光。
这边,李大信在歪嘴男人和他儿子的陪伴下,来到了公社食堂。在走进那座规模比李家大院小去很多的庄园之前,李大信在“天宝人民公社”的牌子前站了一会儿,似乎不认识那几个字,极力想明白那几个字的涵义。她对歪嘴男人说,你老爷他们一家人,知道什么是公社的人不多,我听他们说过什么苏联,估计就是从那里学来的。歪嘴男人不懂什么是苏联,更不懂为什么要学苏联。李大信笑着说,苏联是老大,中国是兄弟,看来哪个地方都一样,兄弟都得听老大的。歪嘴男人说,我们家老大死了。李大信说,那是你们家的事,我娘家的老大是我,我有妈,在兄弟妹妹跟前,我也是妈,他们都听我的。歪嘴男人的傻儿子似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吃吃吃地笑。歪嘴男人一巴掌挥去,傻子便不笑了,却因生气,出气过重,将白酽酽的鼻涕“啪儿”一声冲了出去,射在李大信脚上。歪嘴男人一边骂着,一边用袖子给她擦拭。李大信说,老大要是当得不好,那个家不是一盘散沙,就是打斗不休,妈老汉儿都得活活气死。歪嘴揩拭完毕,站起来时冒了一句,苏联这老大就没当好。李大信吃了一惊,道,你刚才还说不晓得苏联,现在倒说苏联的老大没当好,你什么意思?歪嘴男人的嘴巴又开始朝耳门上滑去,脸上立即贴上了硬梆梆的笑意,道,大奶奶,我乱说的。李大信也不怪罪,道,你再乱说三斤半,你眼睛也得长歪。
说着,三人来到了食堂。
李大信是熟悉大户人家宅子的构成的,便拿一双挑剔的眼光不停地扫视着这座她从未涉足过的宅院。就几眼的工夫,鄙夷之色就布满了双眼。她对歪嘴说,要是这家的主人都被定为特大地主,李家就是四川第一。歪嘴男人脑壳里还保留着苏联这两个字,当即便道,大奶奶的李家是苏联。李大信笑了,却道,把嘴巴给我闭紧了!
食堂由一座平整的院子和东南西北合围着院子的八间房子构成。几乎所有天宝镇的人都来这里吃饭。由于人太多,公社领导们商议,将每餐吃饭时间分为三次,将镇上的人也分为三批,轮流进去吃饭。尽管如此,仍然是人满为患。三个月后,不得不在南门处新设了一处食堂,问题才得以解决。
三座巨大的灶台,三口巨型铁锅,每座灶台前围着四个男人,手段麻利地舞动着手中的勺子,将饭菜准确地舀到众人的碗中。
这天中午的饭菜是大米红苕拌青菜、辣椒炒南瓜、炒莲花白和麻辣大头菜。半年后,大米便从饭菜中消失了。此乃后话。
李大信一出现在食堂,就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和围观,一时间,各种眼色和声音就像一奔根麻绳,将李大信牢牢捆住。歪嘴男人以为众人的神色也是冲着他来的,也就得意得抬高了脑壳,胸脯挺了起来,肚皮收得几乎就要贴到腰子了。这样一来,他得那张嘴巴看起来就跟要拉扯到后脑勺去了似的。
短暂的惊奇和兴奋过去之后,谩骂和讥讽的声音耳屎一般塞满了李大信的耳朵。
李大信不为众人的声色所动,站在长长的队伍中,慢慢朝灶台走去。其实她并不是饿了,想吃东西,她在李家有办法吃上好东西,她这番前来,是想看看公社食堂到底是什么,饭菜到底有多好或多差,而且,她这样做,也是像公社和无数越来越机警的居民表明,李家如今也已一贫如洗,连一件值钱的东西也没了,粮食也没了,盐巴和茶叶也没了,至于穿的,除了几件已经旧得不堪多视几眼的绸子衣服,再没有显示大户人家显赫身份的好衣裳了。
聪明一视的李大信没想到的是,正是由于她这次亲自光顾公社食堂,使那些久经斗争考验的公社领导看出了她的心机,按照她的亲侄子说的,这个反动到了极限的地主老太婆,绝对是在装!另一个后来成了市领导的尖嘴男人说,根据我的经验,这死老婆子肯定将无数宝贝藏起来了,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心高气傲的李显声反驳道,错!不是不为人知,而是有人知,就是她!那尖嘴男人喊道,一个反动、腐朽、堕落、无耻的阶级的代言人,一个地主老太婆,是人吗?李显声脸色瞬间通红,道,我是另外一层意思。尖嘴男人用铅笔狠狠地戳了戳桌子,道,什么意思都不行。
李大信和歪嘴男人父子终于到了灶前。三只巨大的盆子就放在灶台上。
当那个眉毛上长着一只野桑葚一般的肉痣的男子跟李大信的眼光一碰的时候,那男子立即换上了一副比刚才凶的恶相,歪嘴男人还在几米开外时就嘀咕道,这杂种是杀猪的!
李大信的脑子里脑浆猛地被人用勺子剧烈地搅动似的,使她得以迅速找到记忆中的某个细节:此人就是多年前被赶出李家大院的厨子。
厨子将半勺饭半勺菜啪啪两声倒在李大信的碗里,恶声恶气道:“你这个老婆子,老娼妇,你也有今天!”
李大信所得饭菜是众人的一半,但她并不觉得吃亏,眼前这个男人一被她认出来,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被他羞辱后,饭是吃不成了。饭菜得到了,说明这男人还是长着心子的,但那话却是极为难听,李大信微微一笑:“我确实是个老婆子了,穷老婆子,但我不是娼妇!”最后一句话很轻,却使众人,尤其是那男子听出了味道。他手中勺子立即一挥,李大信手中的碗就飞了出去,食堂立即喊起了稀稀拉拉的口号:“打倒地主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