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
第二十一卷李胜男拉长了脸,两眼凶狠地再次出现的时候,李艾正跟李丛周寒暄,不时地撩起李丛周的裤管,查看被挑断了脚筋地方的疤很痕。李大信自然也在一边,问一些关于这女子突然不见,又突然出现的问题。她正想,这娃娃怎么跟我李大信就是一个德行呢?尽管她很早就发现这个问题,但在李艾离家之后,她也就把这发现给忘了。正想着,李胜男像一股阴风地刮了进来,生硬地对李艾说:“你老三贤达把四爸的李福军害死了。”
李贤达是李艾下面的一个亲弟弟,在李丛科那一房排老三。已经多年不见弟弟的李艾给人狠抽了一皮鞭似的浑身抖了一下。她跟李胜男自小关系都不大好,两人互相看不顺眼,也很少在一起,但有几次李胜男当众羞辱李艾,李艾扑过去就给了她两耳光。两人被拉开后,李艾边在后院看海棠花,李胜男不声不响地出先在她身后,将一勺子潲水泼在了她头上。她一声惨叫,两人又打了起来。
这件事之后,李大信便对李丛周说,胜男这娃娃心后,看起来大大咧咧,却阴得出水。当她开始关注李艾,隐约察觉到了两人的相似点时,李丛科一家却离开了天宝镇。
李丛周道:“你看见贤答和福军了?”
李胜男没有搭理废人,眼光像两根冰冷的铁棍子,朝李艾戳去:“你老三把李福带到云南,又去了缅甸,给害死了!”
“你把话说清楚,红口白牙的,你可不能乱说!”李大信走到李胜男身边,她以为李胜男要打李艾,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当年两个还是姑娘时候打架吵架的情形。
李丛周用蒲扇指着李胜男说:“你这个鬼女子,瞧不起我这个废物了,不和我说话了?你妈就是没有把你教好,她死的时候,还埋怨我生分你,她是胡说八道,你问你大妈,我们可是一直都喜欢你的。快点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李胜男嘲笑道:“你老汉儿当得好,把我妈多早就送到老天爷哪儿去了,你倒是越活越安逸,连床都不下了,成天让人伺候你,你神仙!”
李艾抓住李胜男的手,道:“三姐,到底怎么回事,你说,你说呀!”
李丛周气得要扑下床来打李胜男,但李胜男动都不动一下,让李丛周脸色就跟抹了一层淤泥似的。三个女人都没动弹,李大信肚子里还说,想飞,就飞下来打,是你自己生的,打不打都是这德行,看她不气死你。
李胜男说:“你老三真不是东西,自己不成器,却带着福军在昆明到处乱钻,啥事情都做,打牌还耍手段,结果被人抓住,差点就被宰了手指头。在昆明混不下去了,他们就跟当地的商人到缅甸去,还是偷呀抢的,好不容易挣点一点钱,又赌上了。”
李丛周使劲地用扇子在桌沿上敲了敲,道:“你慢点说,福军是老四家的三娃,不是跟老四在昆明做生意么?我这脚,就是他们给搞的,老子还没找到机会报仇呢。两个娃娃怎么走到一起了?”
李大信忿忿地说:“这就是报应!”
李丛周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别打岔,让胜男说。”
李艾都快哭出来了:“姐,你快说呀!”
李胜男带着极不情愿却又得意洋洋地说:“四爸生意做大了,他可是他所在的那几条街的大户,遭人嫉恨。福军娶了婆娘后,就跟四爸不合了,其实就是那个昆明的妖精从中作怪。四爸说她跟福军结婚,就是为了钱。四爸不给,只划了一些生意给他们,但生意很快就砸了,他的钱都被那女人拐走了。四爸说,该给的,我都给你了,你连一个女人都治不了,可见你跟你大爷一样,都是废物了!”说完,李胜男丝毫都不顾忌那个躺在木床上的男人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李丛周气得又要扑下来,但三个女人压根都不理睬他,他也只得忍气吞声,听李胜男说话:“不久,你老三贤达从成都跑到了昆明,跟福军见了面,两人都是老三,什么都想到一块儿了。他们去缅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听到一个从缅甸回来的大理商人说,在缅甸的某当然见到过福军的婆娘。这不,两个人就去了缅甸。”
“那福军找到那女的了吗?”李艾问。
“找到个铲铲!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李胜男撇了撇嘴角,这一个动作,使李大信不免感叹,直到今天,三妹生的这个娃娃,都快老了,嘴巴拉得老长,就跟没有肉似的。李胜男没看李大信,她照旧带着气愤和幸灾乐祸的神态看着李艾,“没找到人,两人又不想马上就回昆明,就在缅甸到处混,在一次赌钱的时候抽老千,又被人抓住,被投入水牢。本来是砍断两手的,两个人跪着求了半天,说只要不砍手,随便处置他们,都没话说。那些人就说,好,去水牢吧。结果福军被老鼠活活咬死。”
李艾和李大信都抽了一口凉气。李大信说:“什么耗子那么凶,把老四家的老三给咬死?你见过缅甸的耗子么?比我们天宝镇的大?”她转过身去问李丛周。
李丛周的下身散发出一阵恶臭,李艾极力忍住,却还是朝后退了几步,不料李胜男以为她要走,也跟进了几步,呼吸的气息都撞到李艾的鼻子了。
李丛周又在桌子上拍打着蒲扇:“你简直就是在编,老四的老三在大理跟人结婚的时候,我都看见了的,虽说没有亲自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但听说他娶了一个白族女人当老婆。可你的意思是,他找了一个贪财的骗子,你以为我真成了废物,活不长了?”
李大信一直烦躁李丛周动不动就拿自己脚筋被挑断了来说事,明里看似乎是向人哀叹自己被亲兄弟陷害,暗里却是要李家人清楚,他一天死不了,他就是李家的皇帝,不许有任何说他没用,更不允许没有经过他点头,李家的人就擅自主张在买卖上做文章。李大信说:“你不是废物,也没见老,你飞叉叉地飞下来呀。听胜男说,你带好耳朵就行了!”
李丛周用扇子指着李胜男,辩解道:“我在昆明跟老四一起斗的时候,她在哪里?难道我是睁眼瞎,在眼皮子下面发生的时候,都看不见?”
“管你们两个谁说得对,反正福军是死了,你的亲兄弟,这下不晓得是安逸,还是恼火?”李大信泛着一双老眼说,越发鲜艳的眼袋,随着眼皮的眨动,倒像是两只小耗子,趴在鼻子两边。
李胜男说:“反正我在重庆那边,听人就这么说的。哦,我想起来了,福军确实跟一个白族女人结婚,他喜欢跳舞嘛,腰软得比我们女人都还软,还小的时候我就怀疑是不是一个男的。他也好色呢,刚结婚回到山寨不久,他就另外一个白族女子好上了,说是她又能唱歌又能跳舞,皮子白,就把他给勾引过了。这事惹火了他老丈人,族长也以他为人不忠,要砍他脚,最后决定沉塘,就在他要被淹死的时候,被自己的婆娘救了。但他还是在外面乱搞,那婆娘心思重,活活给气死了。”
李丛周将身子放平到床上,道:“这还差不多。后来呢?”
李胜男也闻到了李丛周下身那股恶臭,眼光便丛李艾脸上挪开,像两把刷子一样在李丛周身上刷来刷去:“老汉儿,你身上怎么这么臭?你不洗澡啦?”
李丛周脸色立即变成了猪肝色。他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扑下床来,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在喘气的间隙骂:“忤逆不孝的东西,你也要遭报应的!”
李大信也觉得李胜男过分了,她道:“不许你这么对你亲老子说话,说出去都要笑死先人了。”
李胜男狠狠地说:“要是你们当初不拦我,让我跟二哥的那个跟班走,二国不会死不说,我也就嫁出去了,而且不要你们的钱。现在还跟我说什么亲生的,我没长耳朵,怎么啦?”见李艾面露焦急的神色,心里又得意起来,便对李艾说,“你没见你到你老三也好,他被人从缅甸带到昆明,就疯了,大冷天光着屁股满大街乱跑,见了女人就要扑上,好几回都差点被人打死。”
“他现在在哪里?”李艾难过得腔调都变了。
“那个人也没说清楚,好象是被一个外国人给收了,给他治病。”李胜男努力将每个细节都仔细过滤一遍,要让眼前这个小时候跟自己斗个不休的女人伤心。
“治好了吗?”李艾几乎要哭出来了。
“好象治好了,去哪了?哦,对了,好象就跟着那个外国人了,那外国人是个教士,又高又瘦,比你老三还瘦,那人说,他们就是两根竹竿。”李胜男说。
李艾虽然为见不到自家老三而伤心,但他还活着,病也被治好,还是让她感到轻松了一些。
李胜男没有见到预期的情形,便泄了气,说:“你不打算去昆明找他?不告诉三爸,让他去找?我们李家的人,心肠怎么一个比一个黑?”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李大信冲李胜男的背影道:“越来越没规矩了,简直是白养了!”
李丛周牙齿咬得呱呱响:“养不家的黄眼狗!”
李大信拉了李艾的手,在椅子上坐了,问道:“这些年你在外边都干什么?该不会像胜男这鬼女子一样,为了一个野汉子,连爹娘老子都不认了。你到哪里去了?”
原来李艾在成都呆着不是滋味,便常在外面跑,某天去了川东某地,跟一支游击队熟悉上了,便二话不说就参加了游击队。她从小就爱打抱不平,嫉恶如仇,对社会上的诸多人事都极为愤懑。没多久,一只红军打来,跟游击队取得了联系,李艾毫不犹豫地穿起了军装,成了一名红军。参加红军打过了嘉陵江,她才知道这是红四方面军。某次她所在的连队还跟李大世的部下打了一仗,之后就到了川西,又南下,最后又不得不北上,被派到延安。她说她命好,没有跟西路军过黄河,就没有遭到被西北军阀残杀的命运。国共合作了,她听说了川军出川的事,便想当然地想去假如川,没跟人打招呼就到了西安,川军刚刚离开,气得她直跺脚。当她听说川军被欺骗和怠慢的时候,顺手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开进站的一挂军列。不得已,她又悄悄地回到了延安,见了领导就说是有个人急事,但她被审查,关了三个月。禁闭解除后,她跟一支医疗小分队去了山西,不想与川军碰上了,她要加入川军的要求被拒绝后,她气得要拿手榴弹往正朝山东开拔的川军队伍中扔。但她忍住了。冬天一过,她有奉命回到延安,被派往四川,一是护送两个文人进川,二是协助地下党开展地下工作,国共两当终究是要面对面开战的。一回到四川,护送任务完成后,她却被地下党和国民党两次审查,被打。她怒眼圆睁,坚决声称自己上次西安绝对不是想叛逃,而是想加入川军。双方对他的说法都未置可否。她不是中共党员,当国民党那边要她加入国民党,以证实她想加入川军是出于对党国的忠诚时,她也拿未置可否的态度来回击。地下党也希望能让她加入共产党,以证明她去西安纯粹是出于个人主观意愿,毫无叛变之心。但她仍然没有答应。最后,她请求去自贡一带,为抗战募捐,协助国共双方迅速将井盐输送到川外。
一位国民党官员对她说:“蒋总裁亲任四川省主席,除了领导抗战之外,就是千方百计为抗战前线的将士出力出策,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有物的出物,有盐巴的出盐巴。你说就是那一带的人,正好,人熟地熟,你把事情干好,就是你对党国忠心耿耿的最好证明。”
她淤积于胸的苦闷不快迅速烟消云散,经那人的提醒,她才想起暌违已久的老家,想起长辈们做的大多是盐巴生意。她长长地出了几口气,简单打点了一下,第二天就离开成都,先是去了自贡等地,跟一群从江南一带逃过来的文化人闲聊了一阵,便告知上司,她得先回一趟天宝镇。她回天宝镇的用意是让李丛周李大信将家中库存的盐巴粮食等物捐赠给政府,银圆也要捐。同时,她打算长期驻扎在天宝镇罗泉富顺等地,因为是老家,募捐等工作便能顺利展开。
李大信轻轻捏了捏李艾的脸,说:“在我们这些比你多吃了几把盐的老东西来说,你到底还是个娃娃呢,而且还是个女娃娃,却不受本分,到处瞎跑,比你大爷当年跑云南缅甸见的世道好多,也是不简单的。可你怎么跟国民党和共产党都认识,还要你回来做事,日本人难道会打到四川来?”
李丛周在成为废人之后,偶尔也会读一读报纸,尽管那些报纸在传到他手上的时候,新闻早已成了旧闻,但他多多少少还是知晓了一些天下的事情。他说:“那可说不一定,日本人的飞机不是轰炸了重庆了吗?听说还轰炸了昆明,成都,我看多半也跑不了,要挨轰!”
李艾说:“打不打得进来不敢说,但川军和湖南军都开出去了,打得很惨。在山东那边,滕县的川军死守了三天,师长都死了。”
李大信道:“别人都慌脚忙爪地朝四川跑,川军却闷着脑壳往日本人怀里钻,啥脑壳?人都死光了,那还打个屁?日本人就是畜生,现在又发疯了,他们连重庆都要轰炸,那我们天宝镇恐怕也躲不过哦。”
李丛周讥刺道:“天宝镇算个啥?连口井都算不上,日本才不会拿炸弹来浪费呢,即使当年在大清朝里制造炸弹的喻培伦,也不会拿炸弹来炸天宝镇的官府,他说天宝镇的官,算个鸡巴。”
李大信恶狠狠地瞪了李丛周一眼,道:“连嘴巴都臭死人了呢!也不看看是谁在自己面前,我们走!”说罢,拉着李艾的手,离开了李丛周的卧房。
多年以后,李大信想起这天的情形,不止一次地对李艾和丫鬟们说,她那天只是因为李丛周说的那句糙话,才拉着侄女的手,想寻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摆摆龙们阵,没想这一拉,就将侄女拉到了自己的命里来了,成了她后半辈子的伙伴。在李艾死后,她又对一些比她年轻却眼看着就要死的人说,她原以为胜男会一辈子在李家守着,但没想到最终是老三丛科的女儿做到了这一点。每说一次,她就哭一次,那些去了阴间的人,都还记得那句话:“我本来是要将李家产业交给她的,没想到到底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哪里想得完哟。”那时候,李大信口中的李家产业,只剩下庞大的一座宅院。那些白花花的盐巴在世间运行,却无法永远活在一个人或一群人的身心里。在李家黑瓦白墙的造型和色彩都渐渐被时间抹擦之后失去了原有的风韵时,她和它,才明白,到底他们的关系就那么一百多年,百年之后,她进入了泥土,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