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卷 - 百年浮世 - 罗锡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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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第十九卷

尽管李大信早对李丛周说过,他那个看起来白脸白皮,在外人眼中是一个颇有能耐和善心的老四李丛举,一旦在昆明站稳了脚跟,就会翻脸不认人,绝不会再回天宝镇,事实上,李丛举自从去了昆明之后,出了开初几年,偶尔托人捎口信问一声好,年底写一封干巴巴的信,向李丛周汇报其收支情况,后来,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唯一能够让李丛周感到有些许放心的是,他的马队偶尔也会在路上,缅甸或昆明照上李丛举几面,证明他还活着。眼见在昆明的生意就要被李丛举独吞,李丛周李大信两口子实在不甘心。老三李丛科早已与他貌合神离,最近几年去了成都,步老二李丛科后尘,买卖做得不赖,而川盐、茶叶和地方土特产,在成都行市一直看好,而且李丛科远比李丛举知晓人际关系的紧要,对亲情也很看中,时常有书信回来,不至于让李丛周骂他是黄眼狗。这“黄眼狗”的意思,与北方的白眼狼是一个意思,都指忘恩负义气者。老七李丛水早已大学毕业,在距离成都不远的某地做了教书先生,生了一个儿子,早些年还带着儿子回来看李家人。时下,李丛周两口子便将李丛举骂成了黄眼狗,恨不能几柴刀将他砍了。在李胜男跟着李大国的漂亮喽罗私奔之后,李丛周遭受的打击越来越多,在指望大儿子李大世解决那两个丢尽了里家颜面的人之前,李丛周想亲自去一趟昆明,要李丛举给个说法。

那时正是国民党跟共产党打得最为激烈的时期,已经说了两年的去昆明和要求李大世解决李大国的事情,一件都没办成。李大信为李家大小事宜搞得焦头烂额,无法分担男人的辛苦,一天下来,清理好了账目之后,上了年纪的两口子便坐在一起喝茶,茶越喝越淡,心事却越来越多,也感到这人间之情分却越来越淡。几个颇得两口子赏识的丫鬟便在一边好生伺候和劝解,令李丛周大发感慨:“人活一辈子,累了个浑身疾病,得了个众叛亲离,再大的家业又有什么意思?一家人互相倾轧,谁都看不起谁,还不如一个外人,更不如一个丫鬟,这些不是李家的人,不会害我们,只懂得报恩。”当即就绝对增加几个丫鬟的工钱。

李大信远不见摔老的脸色也越发凝重,眼袋像两只酱色的蚕茧,横贴在眼眶下面。头发总是梳理得极为熨贴,让人始终觉得这个李家的女主人那种一丝不苟、兢兢业业的办事风格。看到自己的男人心力一天不如一天,与其说是年岁不饶人,还不如说是家中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所致,因此她一改以前反对李丛周再上茶马道,去昆明追究李丛举责任的态度,对李丛周说:“你先不忙着唉声叹气,我看你一定是在家里闷坏了,有人还在背后骂你是一个闷骚呢,连我都一块儿被骂,好象我没尽一个婆娘的责任似的。那些该割舌头该砍脑壳的人,不理睬就是了。可你不同,你是李家老大,你不能倒不说,也不能让别人在屁股后面嚼牙根。前几年没答应你去昆明缅甸,是考虑到你都是老东西了,出去了一个闪失,可不是你能承担的,你早已不是年轻人了。现在我想通了,你要出去,就出去吧。你要是真想出去把放不下心的事情办了,那我明天就吩咐下面准备准备,妈队几天后就出发。”

李丛周虽然吃了一惊,却没有露出来。他道:“三天后,货就可以备齐,上马,出发了。现在这世道,乱得没有章法了。倭寇已经在东北那边横行很久了,共产党的红军被老蒋追撵到了贵州,说白了,要是一条路从天宝镇直线插到贵州,可不远,距大世那里,更是近,就跟鼻子和嘴巴一样。”

李大信以为李丛周动摇了,便道:“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出去了?”

李丛周默默地喝了几口茶,将茶碗放在桌子上,盖子却拿在手中,不停地转来转去。他说:“说不定哪天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队都打到我们这里来了。国民党是大世的爹娘,一家人,谅他们不敢对我们李家怎么样,我们李家也得仰仗老蒋,才不至于被欺负。只是共产党,我们都不清楚是一些什么人组成的,前几年他们还把老蒋打得到处转圈圈,现在情况反过来了,让人家追屁股打。我担心要是他们真的打进来了,我们不就遭殃了么?”

李大信不以为然地说:“他们打他们的,你走你的,谁都招惹不了谁。大世那一个团的军爷,也不都是双枪军,大世说了,一旦抓住谁抽大烟,就一枪毙了。”

在李大信跟前一直表现得极为顺从和配合的李丛周出人意料地说道:“你们妇道人家,就知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懂得天下事?贵州那地方是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连老蒋都不可能在那里呆上三五天,共产党大概也只是借道而已。如果他们不到四川,那肯定是要去云南,去昆明的。你懂了吗?”

李大信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丛周,道:“就你聪明,天下的事情就你一个懂完了。那是人家玩枪的人在打,你可是一个做买卖的乡下人,要是你把他们要做的事情都看通泰了,那当团长的就是我们大世,而是你了。”

李丛周说:“自古打仗,都是百姓遭殃,我们这些做买卖的,更是遭殃得不得了,那可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安稳日子,偏偏还要被一群狗日的军爷给搅搔得活不下去。”

李大信对这样的话题没丝毫兴趣,她关心的还是男人去不去昆明和缅甸。

李丛周说:“当然要去,但还还是得看看行情再说。要是在昆明碰到打仗的人,我被扒掉一层皮,被抢劫一空,还算幸运,要是不小心把命弄丢了,可是大难啦。”

夜深了,两口子没商量出结果来,在一阵紧一阵的困顿中,宽衣上床了。

事实证明李丛周的预测和判断是对的,几天后就有人来通报,说共产党的红军已经开到昆明去了,云南省主席龙运正在全力配合老蒋的部分围剿红军。

李丛周立即更改了马队即将出发的计划,将货物卸下,堆放在仓房里,马匹也牵回了马厩,由专人喂养。

虽然井盐没有断货,但由于受川中军队调遣造成的紧张局面,井盐的开采远不如以前。砖茶和炒青已经进不到货了,连一般的云南茶都看不到,李丛周不得不加大在川内进茶叶的力度,主要是峨眉山和雅安的茶叶。唯一没断货的是布匹,从成都进得的丝绸和棉质衣物等,都可以在天宝镇市面上看到,而天宝镇的布匹丝绸之类的货,十有八九都是从李家批发的,可以这么说,除了茶叶和土特产之外,盐巴和布匹等买卖,都被李家给独霸。

“再不去云南缅甸,我们恐怕连最便宜的茶都喝不上,最不值钱的玉石都戴不起了。”李大信时常在李丛周跟前嘟囔着。

“我看,共产党的红军估计也不会呆在昆明,他们还是进四川。”李丛周分析道。

李家人听罢此话,都给吓了一大跳。

李大信将信将疑,道:“你是共产党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们要离开昆明,到四川来?他们来了,要吃人不成?”

李丛周说:“不是他们要吃我们,而是老蒋要吃他们,反过来说,他们也想把老蒋给吃了,不然,他们之间还争什么?死了那么多年轻人,不就是看对方不顺眼,拉下来,宝座让自己做么?自古这打仗的双方,多半都是为了自己,你见过哪个皇帝为我们百姓着想的?要不是大世在老蒋手下做官,我才懒得搭理那些贪得无厌的官痞子们。”

李大信道:“大世是刘湘的部下,不是他老蒋的人,老蒋是个什么东西!”

这回是李丛周吓了一大跳,急忙走过去将门关上,闩也插上了。返身回来后,他说:“你嫌你一只脑壳是长多了么?这种话可不许在外面说。以前你可不是这种拿大事当事,不随便乱说的人,现在怎么关不住口风,牙齿可都好好的。”

李大信道:“要是没有大世在吃官饷,你是跟老蒋,还是跟共产党?”

李丛周微微一笑,道:“在中国嘛,中庸至上!说透彻了,就是做屋檐上的冬瓜,两边滚。要是做不到圆滑,那就不指望活人。”

李大信又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不耐烦,便道:“也好,等打仗的人不在昆明了,你才去吧,免得我一天到黑眼皮直跳,替你担心。”

当传来红军已经进入川西的时候,李丛周因为心急火燎,上了火,嘴里长了三个溃疡。天宝镇上那个最有手段治病的郎中被请到李家来,仔细查看了李丛周的口腔,极为惊异,却没表现出来。检查完后,老郎中当着两口子的面开了药方,然后拿了双份的钱,就起身告辞。天宝镇的郎中都有这个规矩,病家要是到诊所看病,就按常规收取费用,要是被请到病家家中则得付双份的钱,至于钱的多少,则完全有郎中自行决定,病家也无而话可说。

李丛周带个管家去查看起货和马匹的健康情况去了。

郎中示意李大信,意思是有话要说,但李大信一时没明白过来。由于有丫鬟在屋子里收拾东西,郎中便悄悄对李大信说:“请大奶奶借一步说话。”

李大信便将郎中引到一僻静处,问他还有什么要教正的。

郎中说:“大老爷得是急火攻心,很严重啦。他嘴里的三个溃疡,不偏不倚地长在左边舌面上,像一条小蛇。蛇,即小龙也,但长成溃疡,我琢磨道,那可是不吉祥的征兆。大老爷最近一段时间,千万不要外处,要在家中静心修养,我给开的药方是完全对症的,药草都是最好的,可得监督下人好生煎熬。”

“真躲不过了?”李大信带着她对别人的话一直是将信将疑的样子,问道。

“俗话说,人要是犯事,或患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大老爷大抵还没到这一步,但内火烧心,是难以根治的。大老爷偶尔犯的胸口痛和腰痛,都是由内火和肾病造成的,万万不可大意。”郎中道。

看到郎中神色严峻、神秘兮兮的样子,李大信也有些稳不住了。她又给了一份钱给郎中,郎中千恩万谢后,便出了李家。

李丛周自然不会搭理李大信的话,仍旧说她乃妇人之见,不可取。

虽说被自己男人奚落,让李大信几乎想跟他吵架了,但她仍然表示了对男人的担心。李丛周说她是老了,眼睛昏花了,脑壳也糊涂了。但李大信却从不以为自己老了,她气咻咻地对正在指挥下人朝马背上装货的李丛周说:“我也是为你们李家好,也是为你好,你别张开臭嘴就乱说。走着瞧吧,是你死在我面前,还是我死在你面前。”

李丛周见女人真的发火了,便道:“一起死!”

一群下人跟着笑个不停。李大信可不愿意在下人跟前说家事,又说了几句话之后,转身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接近古稀之年的李丛周带着比以前他组建的任何一支马帮都还大的马队,走出了李家大院,走出了天宝镇,踏上了他再熟悉不过的茶马长途。

经过多方打听,李丛周才找到李丛举开设的商号。李丛周便将马队安置在熟悉的一家郊区的客栈,自己带着三个伙计,亲自登门,要那个李家老四给出说法来。但事不凑巧,李丛举不在。他的几个太太已经在家中置备了丰盛的宴席,准备好好招待一下李丛周。

李丛周无心在李丛周家中吃喝,只问了李丛举去了哪里。李丛举的大太太说,时下正是普洱茶和滇红最最好的批发季节,李丛举十天前就带着人马到南边去了。不用女人们解释,凭他年轻时在云南的经验,他就清楚,李丛举即便以最快的速度回来,也是半个月之后了,他是不愿意消耗掉这些时间来等一个人的。

“老四没做盐巴和布匹生意了?”李丛周问。

李丛举大太太说:“前年开始就没做了,货源不足,从四川那边来的盐巴,基本是直接买给吃盐的人,我们要是进一批回来,价钱跟市面上相差无几,基本上没有赚头,有几年还赔本了。”

“布匹还是可以做做的。”

“布匹买卖也在做,但最近几年,云南这边时兴买卖现成的衣服,甚至像白族彝族等民族的衣服,进价不高,但可以在昆明和贵阳那边卖上好价钱。那些衣服可都是女人用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比昆明成都那边的衣服质量好多了。”

“老四的商号开到了贵阳?”李丛周吃了一惊。

“岂只是贵阳!云南的很多城市,贵州那边,广西那边,只要有人帮衬,工钱给得多,又给得及时,不拖欠,商号就开得出来。”

“那现在老四主要做的是茶叶生意了?”

“茶叶买卖当然是拿大头的生意,反正什么买卖能赚钱,老爷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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