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第十七卷
一九二七年的五月,李大信年满六十,按照天宝镇地方上人的说法,只要活过了六十,就算迈过了人生最高的一道门槛,随便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算是短命,而六十岁之前死的人,显然就是被地方上人说的“不晓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老天爷要他做了短命鬼”,是极没面子的事情,其后人往往要为其没有活过六十而背上沉重的包袱。李丛周比李大信大四岁,在他六十岁那年,是大办了一场的,带着各种重礼来祝寿的人,全是天宝镇富顺罗泉荣州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多是李丛周生意上结识的朋友,至于官府中的人物,李丛周对他们是又恨又无奈。自古商人都与官府打着交道,在外人看来,官商之间互相纠缠,过从甚密,都坏在一起了,但只有商人们清楚,他们与那些贪得无厌的官府中人打交道,纯粹是没有办法,他们掌握了一切权力,想怎么对待人就怎么对待人。李丛周曾经对几个不大懂得他做买卖辛苦的子女说:“他们连穷人都得扒掉几层皮,何况是我们做买卖的人,我们就是他们的摇钱树,是他们的钱奴,只要他们想了,那我们就得把钱送去,而且还得恭恭敬敬。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那些白花花的大洋,可不是随手在地上捡的,那可是血汗钱。”因此,对于出现在李家厅堂中,正襟危坐,俨然一副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的官府中人,李丛周只得强作笑脸,好生伺候,让他们吃得高兴喝得高兴,末了,还得塞上一大包白花花的大洋,带着李大信,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去。这自然引起其他客人的不满,私下里说李丛周两口子是马屁精,李大信对此毫不在乎,她对李丛周说:“让他们说去吧,嘴巴长在他们身上,不让他们说,那才是怪事。他们不也是遇到事情就跑去巴结当官的,一副下流相。这人哪,只闻得到别人身上的味道,却不晓得自己的身子发臭。”
李丛周说:“都是做买卖的朋友,哪个心思不是希望别人倒霉,赔本,乃至倾家荡产的?别看他们一声哥子一声妹子的叫得欢,肚子里不啻早就骂上了。我李丛周何时跟他们一般见识?”
李大信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担心你承受不住,要和他们斗。”
李丛周说:“斗当然是要斗的,我不可能让他们钻在我裤裆里来,搅扰我鸡巴。只是不在我们李家院子里,而是在生意场上。盐巴生意最近两年看迭,还不是因为他们这帮黄眼狗在背后使坏!不过,他们到底还不是我的对手,明年开春的新茶进货,我们得趁早,做买卖的,就看谁下手早,下手狠。”
李大信的六十寿辰,自然也不会随便办,李丛周说她是李家的武则天,是民国总理,比管家还管家的人物,六十大寿怎能办得寒碜呢?李大信也是个好面子,讲排场和在热闹中显摆的人,自然毫不客气地接受了自己男人的这份大礼。虽然下面的两个太太心生不满,暗中说她们嫁到李家,也屙出了半男整女的,一心一意替李家操劳,累得皮松肉疏,越发苍老,可从没被李丛周这狗日的瞧上眼过,更不用说操办一次给点颜面的寿辰,但她们是那种对现状极为满足的女人,很能退后一步想事情,因此,她们很快就不再懊恼和愤怒,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三太太对四太太说:“我们生就的就是那狗日的畜生,除了给他生生女外,在他眼里,我们就是造屎机,满身臭着呢。”
四太太说:“姐姐你算说到点子上去了,我一来到李家,就看穿了,这大院子里的人,真没几个好东西,在外面装得人模人样的,都说是大人呢,可也只有我们才清楚。算了,看透了,什么都没劲了,还是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三太太说:“妹妹你这么想就对了。我也没别的想法,生就了的命,连老天爷也没办法,只要我们拖住自己生的儿女不放,我们还怕什么?儿女不是他狗日的一个人的。妹妹,你可得要当心,千万别让儿女们从自己手上飞了!”
四太太说:“我晓得这个理,你也是哦,别让李大信这婊子给骑在头上啦。要是她以后还欺负你,你给我说,我们一起跟她干,收拾她。”
三太太说:“好妹妹,这话可不能对别人说,李大信可不是一般的婊子。好了,她到六十了,看她还能活多久。”
李丛周亲自操办的李大信的寿辰,规模远远超过了他的寿辰,让李家人和天宝镇的人又吃惊有妒忌,然后又鄙夷地说,不就一个婆娘吗?即使再能干,也不至于把她抬到自己脑壳上,让她屙鸟屙屎呀,这不是乱了纲常吗?即便如此,李丛周仍然向天宝镇富顺罗泉等地的显贵人家都发了请柬,当农历五月初七这天,这些肚子里很瞧不起女人当家的显贵人家,看在李丛周的面子上,纷纷携上重礼,前来祝寿。
李大信自然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狠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用刀子剁掉他们的鸡巴,敲掉他们的牙齿,割掉他们的舌头,再砍掉他们的婆娘的脑壳。
李丛周在招待客人的间隙,在卧房中对李大信说:“这些人其实都是粗人,官府那帮人,也就是流浪地痞而已,你千万得给我忍住,以后买卖还得跟他们合作,还得靠他们。你没看老四在昆明,就是仗势自己有钱,得罪了生意场上的伙伴,还得罪了当地的官府中人,不是被人收拾得差点丢了姓名么?好在他学乖了,才没至于破产。”
一提起李丛举,李大信原本开始平复下去的心又腾地冒起大块大块的火星来:“不要给我提你们李家的那个废物,你有种的,哪天亲自到昆明,把他给绑回来,拉到祖宗坟上去打屁股,不许他再做买卖,赏他几亩地,当乡下人去。”
李丛周说:“只要你今天沉住气,不要跟外面那些人斗气,你的话我记在心头,有时间一定去收拾老四,让他改邪归正。”
李大信说:“他们存的所有大洋,必须一分不少地划到我们的账上!这个可是最要紧的,你不能手软。”
李丛周也生气了,道:“今天你是被门夹了脑壳,还是昨天晚上没睡安逸?怎么跟平时的你一点都不一样了?怎么看不到事情,拈不出轻重来?今天是六十大寿,这才是最要紧的,你不要烂着一张脸,要得不?”
李大信道:“我今天就是不舒服。你说得好,今天我满六十了,可在你眼里,是我重要,还是你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值钱?”
李丛周无奈地说:“你是我婆娘,今天你满六十了,当然你最要紧。可外面那些人,名义上还是客人,你是女主人,怎么能拿脸色给他们看呢?”
李大信又冒火了:“滚他妈的客人,其实就是一群狗眼看人低的杂种,你没看出来吗,他们拿的是什么眼色在看我,拿我做女人的不当人了是吧?老娘哪点不如他们?你还好,竟然睁眼瞎子,还为着他们说话!”
李丛周猛地瞪大了眼睛,朝李大信喝道:“你要是再给我烂着脸,我就撕了你!”
李丛周很少对李大信发这么大的怒火,李大信自然一时无法适应,只得悻悻然地说:“你凶什么凶,不就是几个客人吗?”说完,将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的、而且绷得像一张牛皮一般的脸皮放松下去,顷刻间就换上了一副笑容,眉毛不自然地跳动了几下,嘴巴努力地张了张,对两眼胸煞的李丛周说,“我看得到事情,不就是一群商人吗?好啦,我不想和你吵架,多少人正眼巴巴地希望我们吵架呢。你去忙的吧,我去招呼客人。”
没想到女人这么快就软了下来,反倒是李丛周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丛周走到门外,又赶紧回转来,对着镜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在脸上施了一点薄粉,将那件本来很合身的深紫色旗袍两边拉了拉,使劲收了收肚子,但肚子还是有点凸,便想换成其他样式的衣服,不料李丛周在一边说:“穿旗袍,气派。要是换成其他衣服,就跟一个乡下老婆娘似的。你身材好,在天宝镇能找到几个到了六十还有这等身材的女人?别换了,就这样好。”
既然男人这么说,六十岁的李大信也就放心下去,不在计较确实有点凸的小肚子和粗的腰,但她还是在镜子前转了几圈,确信自己身材在整体上还是保持得相当不错的时候,才说:“这话还——”一转身,没见到人,李丛周已经出去了。
李家的厨房虽然大,厨子有三个,都是从成都和重庆那边雇的厨师。这三个厨师在当地很有名,被雇到李家工钱自然不低,几乎跟管家“大耳朵”的工钱一样。但李大信过生这天,来的客人实在太多,管家粗略算了一下,估计有八十到一百桌,按没桌八人计算,就是八百人左右,不仅桌席要摆满前中后三大院子,而且厨师得再请十几个。他对李丛周说:“老爷,您看,还得请多少厨师呢?”
李丛周说:“我是管家,还是你是管家?这种事情也要烦我?”
“大耳朵”要的就是这句话,他立即一身轻松地安排下去了,结果他请到了十个烹、蒸、炒、卤等极有手艺的厨师,提前两天就到了李家,帮着采买食财,又在厨房外的过道上临时造了六个灶台,长工们也忙碌起来,挑水,劈柴,洗菜,之后,一一码好,按照厨师的要求,准确地放在不同的地方。在李大信寿辰的头一天,该卤的牛肉、鸡翅、兔头等肉类,就先行卤上,李家院子内外,便飘着一股股卤肉的香。除了卤肉的香味以外,一些必须先炖上的肉,比如牛筋、猪肉及其大骨等肉,也得炖好,于是卤肉香味中便夹杂着猪肉的香味。有个长工自作主张地在炖锅中加上了大量的八角、茴香、花椒、橘子皮等物,虽说遭到厨师的呵斥,但那股香味却也是不用多说的,连天宝镇的人都闻到了,便知道李家要办大的宴席了。真正让天宝镇人吃惊的是,李家在东门外的一块平地上宰杀了二十只羊,在南门外的河滩上宰杀了一百多只鸭子,在天宝镇几家大铺子里订购的几麻袋红苕粉条,李家大铺子里堆满的红塘,几十坛烧酒,无数干货,如木耳、竹笋、黄花、蘑菇等,被长工们一回回运到李家厨下。天宝镇的人才想起问李家长工或家丁,得到的回答既在他们预料之中,又像在意料之外,最后便赞叹道:“毕竟是李家,天宝镇头号大户人家,这等宴席,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是李家女主人,更是要将寿辰办出从没没有过的规模和档次,这可不是单单有几块大洋就能办成的。这有钱人家,不管做什么,就是不一样!”旁边听得此话的穷人,便暗下脸去,自知次生无此福分,便萎缩着走开了。有点家底的,却又无法大手大脚的人家,便滋生出妒忌来,鄙夷地望着长工,或者李家的人,道:“有钱又怎么样?不就是过寿辰吗?搞得这么显眼,当心土匪来抢劫。”旁边有人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李家又不是你的仇人,说这么难听的做什么?要是被他们家的家丁听见了,把你当土匪处置,我看你到头来还是跑不脱的。”那人道:“东边那边确实在闹土匪,说是杀富济贫,这种东西也就是杀人放火,别的事,他们肯定做不了。”旁边那人是读过一点书的,当即就道:“北宋时,我们四川的王小波李顺不是扯起大旗闹上了,打的口号是‘均贫富’,可比杀富济贫高明多了。但我们这里向来山高皇帝远,可也离土匪远,原因是我们这里山毕竟不高,藏不了那些土匪。清朝时期闹是闹过一些所谓的土匪,跟南面山区里的人一折腾,到底还是没有出息。”那人鄙夷道:“你读过几天牛屁股书,又个球用,到头来还不是在这里看人家半大席,看着窝火,想着冒火。”眼见大伙说的话越来越不投机,人们便慢慢散去了。
事情就是这么蹊跷和巧合,这几个家中不甚大富大贵却又是天宝镇有点脸面的人,在谈话中无意提到的土匪,倒是真的出现了。只是那事情没有被伸张出去,只有李家的几个长辈知晓,否则,那几个天宝镇人,大抵是要吃惊地栽进伊水河中,然后吓得再也不敢随意出得家门,更不敢在街头拢上几个人,再天南地北地胡乱侃一通,原本无心,却往往说中人间怪人怪事,给自己招来横祸。
那个土匪就是李大国。李大信的寿辰刚刚开始,他就径直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穿着乡下人服装的年轻人。虽说是乡下人打扮,但守门的家丁还是觉得这个二少爷来着不善。当他带的几个随从恶狠狠地瞪着家丁的时候,家丁心里就毛上了:“日你先人的,敢用这种眼神看我,臭乡下人!”但终究不敢发作,在李大国带着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一百桌组成的庞大的宴席之中的时候,几个家丁盯着他们的背影嘀咕道,二少爷肯定有来头,那几个小杂种肯定是他的什么要紧的人,狗日的眼睛,就跟是冰块塞进去似的。
先将李大国认出来的不是李丛周两口子,而是他们的女儿李胜男,所有的长工和家丁,都一时没看出眼前这个相貌堂堂,肩宽腰细腿长脸面白净的年轻人就是当年在在李家院子里几乎不说话的二少爷李大国。管家“大耳朵”起初还以为是李家的某个远方亲戚,没加注意,当他听到李胜男一声干脆,虽然惊讶不已,却听不出一丝热情的大叫:“二哥!二哥回来了!”才对身边的一个家丁道:“这个人就是你们提到过的大老爷的二少爷?”那个家丁仔细地审视了一番李大国,才重重地吁可口气,道:“还是老爷的三小姐眼睛尖,一下就认出了,不然,我们都看不出来了。哇,二少爷越来越好看了,他还在家的时候,都好看得不得了,现在更好看了。”“大耳朵”是那种一看到仪表堂堂的男人就不舒服,老感到腮帮子冒酸水,想吐得慌的男人,听了家丁这么惊喳喳地一说,心里立即便不爽了:“长得好看有个鸡巴用,人活一辈子可不是靠那张脸吃饭的,我就见不得这种白生生的人,就跟一白萝卜似的。”那家丁讥讽道:“二少爷又没在你碗里刨饭吃,你叽咕干什么?关你什么事?要是天宝镇的人长得都跟你一样,老子还不想活了。”“大耳朵”也反唇相讥:“你就说你杂种长得跟二少爷一个模样不就得了!老子是长得不好看,你杂种就好看了?看你妈卖批那个批样子,倒贴钱都没得哪个老婆娘跨你的门槛上你的床!”那家丁道:“那也比你要好点,至少老子现在还有日女人的鸡巴劲,不想有的人,耳朵大鸡巴小,幺指头那么大点,日麻雀还差不多!”附近的女人听到这话,都羞得将脑壳低下去了,胆子大点的,便看着那个家丁,说这么大的人了,还说这种话,没家教,男人听到了,则笑得嘴巴合不拢,一个劲地对家丁嚷嚷,你他妈嘴巴就是会说,管家都没面子,活不下去了。“大耳朵”嘴巴一撇,做出不屑于和你这种浅薄之人理会的神气,加之李丛周在一边叫他过去招呼李大国带来的几个随从,才让他从众人的嘲笑中解救出去,急忙走开了。
李大国将两百块大洋和几大包从川东采购的干货作为李大信的寿辰礼物,交给了管家“大耳朵”。账房先生立即将两百块大洋带进了帐房,立即入账。“大耳朵”紧跟着近了账房,皮笑肉不笑地对账房先生说:“都入帐了?”帐房先生从厚厚的眼镜片后抬起头来,道:“你什么意思?”“大耳朵”原本像跟这个老东西套近乎,或者得点好处,让老东西做点假账的,但见老东西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样子,就明白此人和自己不是一道的,便道:“没什么意思,我是管家嘛,这种事情我是有权过问的。”帐房先生道:“哦,我多嘴了,你是管家,我倒忘记了,你确实可以过问账房事宜,但老爷和二奶奶才是真正的主人,只有他们才能过问账面上的事情!”“大耳朵”自讨没趣,只好悻悻然地在老头子跟前说了一通比着边际的话,便走出来,忙着招呼新来的客人去了。
李大信虽说对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没多少好感,但念及他还有一番孝心,送了礼,嘴巴也甜,便说:“难得大国还想得起做娘老子的,也不枉你爸爸当初将你领回来,当亲生的一番情意,现在看来,可是比亲生的还亲,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等会儿可是要好好跟你爸爸喝几杯。”
李大信故意将李大国不是她亲生的,而是李丛周从街面上捡回来的话说得很重,旁边的人都吃惊地望着他们,立即便在一边议论开了,让李大国脸上烧得不行,但当着众人的面,他又不好发作,只是在肚子里说:“要是在外面,我就一枪射穿了你!”
李丛周也听出了李大信话里有话,看出李大国心里极为不舒服,便道:“大国在外面做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不给家里写信,让我们老是替你担心?”
李大国眼睛立即瞪得溜圆,叫道:“你可是冤枉我了,我记得我刚到重庆的时候,就写过一封信,后来还写过两三封,怎么,你没收到?”
旁边有人悄悄说:“当初她不是亲口说大国是她亲生的吗?怎么今天突然说是捡来的呢?”李大信听到此话,知道那个“她”指的是他,脸色唰地白了,但她很快就镇定下去,对李大国道:“你到了重庆?”转头对李丛周道,“大世不是在重庆吗?”又装着很感兴趣的神气对李大国说,“你大哥就在重庆,已经做了军官了,怎么,你没去找你大哥?他是你哥,你应该去找他才是。”
李大国用一种在李大信看来极为僵硬的脸色对她说:“我只在重庆住了几晚上,就走了,那地方不是我待的。”
李大信道:“重庆地方不好,不合你胃口?那可是大地方,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折腾的。不过,你可以去找你大哥呀,不管怎么说,都是看着一起长大的,即使小时候打打闹闹的,毕竟还是兄弟,你有什么要他帮忙的,他能不帮?”
李大国说:“妈你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确实是有其他的事情,必须得离开重庆,况且那时我没想起大哥在那儿,加上事情多,就没多住。”
李丛周一边喝茶一边仔细地观察着李大国的装束和神态,心中的疑惑更加重了,趁他与李大信说话的间隙,插话道:“说了这么多,你究竟在外面做什么?买卖?要是做买卖,那可是走的正路,我们李家几辈人都走的这条路,不是正路又是什么?如果不是做买卖,那你还喜欢做什么?不要跟我们打埋伏了,你一个人在外面,不管做什么,总得跟做嗲娘老子的说说,还让我们放心,况且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比大世小几岁,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和你妈都还惦记着你娶婆娘的事情。”
李大国迟疑了一下,说:“做买卖,湖南,重庆和成都,都在跑,布匹生意,赚了一点钱,等事业大了,再回来,孝敬你们!”
李大信嘴角浮出一丝李大国没有察觉但李丛周却看得明明白白的冷笑,意思是,看你这一身打扮,要不是做苦力的,就是做土匪的,还好意思说是做买卖的,嘴上却道:“那可是把你老汉的本事都学过去了,要成大人物了,不得了。”
李丛周眼睛里的光彩很快就暗淡下去。他将茶完端起来,嘬起嘴巴,一次次地吹着茶水面上的泡沫,斯文地喝了几小口,再轻轻地放在身边的楠木桌子上,随着那一声清脆但不刺耳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眼光突然变得生硬,像两根铁条一般,直接朝李大国戳去:“要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说出来,倒也罢了,我们做爹娘老子的,也不会计较,毕竟你是我们的儿子嘛。但要是你故意在我们面前撒谎,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们实情,你即使把天下的大洋都赚回来给了我们,又有什么意思呢?我们做爹娘老子的,断不至于只是图你们做儿女的几块大洋几件礼品,我们要的是你们有什么话都对我们说,又什么苦,千万别闷在肚子里不说出来,到头来,不仅仅是你一个活受罪,无人替你担当一把,而且还背着不孝顺的名声。你还没娶媳妇,不懂得做男人的艰辛,更不懂得在有了儿女之后做老人的苦楚。你先不说这些年你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你倒是先告诉我,你有婆娘了吗?”
李大信说:“敢说是婆娘?那可是过了门,正式拜了堂的,才是婆娘,我们做娘老子的从没得到过他娶女人的消息,他敢说有婆娘?”
李丛周冷冷地看了看李大信,道:“其实都是一回事!说吧,你有女人了吗?如果有,为什么不带回来让我们看看?”
李大国的脸色也越发难看,就像一块磨刀石,光滑,锃亮,但冰冷异常。他直视李丛周的眼睛,说:“有!”
李丛周和李大信一点都不吃惊,在他们看来,要是到了这个年龄,他还没见识过女人,那才是让人笑掉大牙惊得脑子失常的。
李丛周又端起茶碗,拿掉盖子,以先前一样的步骤和姿势喝着茶,然后问道:“为什么不带回来?看不起我们?是重庆或湖南那边,哪个大人物的千金小姐?”
李大信附和道:“大国从小都不拿我们上眼,你看,现在更是变本加厉,连有了女人都不让我们知道,大世可是做了军官了,哪样事情不事先禀报我们,征得我们做娘老子的同意,他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