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卷 - 百年浮世 - 罗锡文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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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第二十七卷歪嘴男人死了,他的痴傻儿子在一夜之间便从混沌迷糊的境地中恢复过来,成了一个正常人。这倒让李大信和天宝镇的人惊讶万分,纷纷发出疑问,医生都治不好的脑壳病心子病,怎么就被自己给折腾好了呢?看来医生无用。人们都这么说。人们看痴傻人的样子,让痴傻人心生怨恨。天宝镇人见惯了无数很不正常的人事,久而久之就习以为常,反而将正常的看成是不正常的了。痴傻人是这样,三年自然灾害也被谈看成是老天爷在反攻倒算,很正常,挺一挺就过去了。杀人是正常的,他们确信杀掉的人,都是坏人,杀了是坏蛋的老子,再杀其子孙,也是正常的。一群学生给老师剃阴阳头,再将他们的孩子衣服扒光凌辱,也说是正常的。有的老师被自己的学生用皮带抽死,或者没死自己上吊死了,武装人员和学生的家长,都说,这是最彻底对伟大的镇压,是对反动阶级和臭老九的报复。如果一个地主的几岁大的孙子跟某贫下中农的孩子合吃了一块糖,那地主孙子被扔进粪坑淹死是正常的,而那个贫农的孩子从此也没了好名声,要是哪天被人整死,当家的也不敢放一个屁。

痴傻人以前痴傻,不知道这个道理。因此,面对李大世和天宝镇人的奚落和嘲笑,痴傻人便愤怒了。

李大世终究还是被李显声等人带到了公社武装部,给他的名号是“天宝镇的赫鲁晓夫”,又是批斗,又是吐他一脸的口水,在他态度强硬时就被捆起来抽打,有次也吊了他“半边猪”。有几个以前在国民党那边干过的退伍军人,也被拉来陪斗。当年曾参加川军出川的本地男子,因为不小心将解放军军装弄脏,被受到指令的李大世一棒子打断了无根手指。不过,李显声显然不想将事情做绝,批斗之后,派人将李大世押回李家大院,任随其行动。武装部的人开始是要求严加看管的,但李显声说,大可不必,他已经等同于丧家之犬,哪里都是死,即使他龟缩在自己的家里,可一座地主阶级的大宅院,是他们的家吗?扯淡!让他生不如死地活在自己的老娘面前,比咱们的“半边猪”还管用。那几个下属,还有公社的几个头,都点头称是。但惟有痴傻人不这么看。某天他对回李家转悠的李显声说,你就会装,假惺惺的,装得跟真的似的。

李显声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长了一只正常人的脑壳,嘴巴也狡了起来,这样说来,我们天宝镇的人都烂,都歪着脑壳活人,就你眼睛亮。

李大信那时正打算要痴傻人到镇上去办事,但见李显声在院子里像一头狗熊寻找食物一样嗅来嗅去,原本要说他几句的,没想痴傻人却先说上了,也听见这个越来越肥胖的侄子的话,便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对李显声说:“你要整死他?”

李显声身子不由地动了几下,肚子里道,这老婆子果然精灵,把老子肚皮里头的尿屎都看得清清楚楚,嘴上却道:“我哪里敢?纯粹是在家里说闲话,没有你点头,我敢动这个啥子一根指头吗?”说完,兀自哈哈大小起来,将一只猫吓得尖而短促地“猫呜”一声,飞速蹿到屋顶,转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大世挖苦道:“你大哥就被你整得只剩下一张皮半口气了,还有脸皮跑回来在我面前充孝子,你真是一个能人,你们李家的头号能力。哪天你要是脑壳里种辣椒了,跑回来要我这个要死不活的老太婆给你下跪,可是说不清楚哦。”

李显声照旧背着双手,挺着尖凸的肚子,在院子里转悠,午饭前,一声不吭地走了。

痴傻人是歪嘴男人的二子,头一个是个女儿,早年夭折。第三个是个儿子,出生刚三天,就抱给了一个外人,解放后,也不见消息,歪嘴男人曾说幸好是早抱走了的,没印象,要是长大后才抱走的,那可是让他和死去的婆娘活不下去的。

歪嘴男人一死,李大信便成了痴傻儿子的眼中唯一的“亲人”,尽管李大世动不动就踢他屁股,嘲笑他曾经的痴傻,咒骂他的祖宗,甚至因为某天看到痴傻人洗澡时露出的鸡巴比他大,竟然惹得他勃然大怒,抄起一根凳子就砸过去,幸好痴傻人身子矫捷,一闪身躲过了。

“二娃,你恨你大哥不?”某天李大信问痴傻人。她已经将痴傻人二娃看成了自家人,要他叫李大世大哥。李大世为此气得老脸老皮都青了,说李大信脑壳里才是真的种辣椒了,李大信微微一笑,道,我脑壳里种的是花椒。痴傻人二娃在一边笑得按着肚皮喊笑死人了。

“他是军官,我怎么敢恨他?”二娃说。

这话李大信最喜欢听,要是痴傻人还加上“他是大哥,我们都听大哥的”一句话,李大信更是爱听,还将李大世叫来,说:“你看看,二娃多会说话,多会处事,以后你不得对他无礼!”无奈李大世骨子里瞧不起痴傻人,李大信也无奈之极,只好对痴傻人说:“算了,你大哥年纪大了,又关过水牢,一时想不开,你不要往心里去。”

痴傻人二娃没有将李大世的怠慢和毒打放在心上,放在心上的是李大信某天对他说的那一席话:“你老汉儿死得惨,连根骨头都找不到了,可这人死了,不管坟里有没有人,都得整一座坟的。找个清静日子,找个地方给你老汉儿垒座坟,算是你尽孝了。”

要不是李大信的满头白发和那句“你要是再跟我闹,我现在就死在你跟前”的话,李大世是不可能跟着她和痴傻人二娃都后山坡的树林里为歪嘴男人整一座衣冠冢的。

“也好,歪嘴的坟就不跟你们里家祖先的坟挨在一起了,起到南面吧。”李大世身子骨依旧硬朗,她站在一从丛疯长的绿草间,对李大世说。

李大世忍不住纠正道:“妈,你真老了,是我们李家!”

李大信突然来了兴致,她笑呵呵地用柔软的手指将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朝耳朵背后拢了拢,对痴傻人说:“二娃,你来当裁判,我和你大哥,哪个看起来像个要死的人?”

痴傻人二娃是个实在人,他头也没抬地说:“大哥!”

李大世一脚飞去,便将痴傻人二娃踢翻,气咻咻地走了。

李大信快活无比地将手搭在身边一棵树上,以老年人的方式笑了好一阵子。

痴傻人二娃见李大信开心了,自己也开心,李大世那一脚仿佛是踢在空气中似的,丝毫没有让他感到疼痛。

“给你老汉儿磕三个头,你就是孝子了!”李大信命令道。

磕了三个头,痴傻人二娃说:“老汉儿,过年过节的,我都来给你烧香,磕头,给你吃肉喝酒,陪你说话。你没得事情的时候,就去找妈和姐姐,还有老三。你心头不安逸的时候,不要骂我,我不晓得他们会整死你。老汉儿,你放心,我报了仇,就去找你。”

李大信越听不越不对头,赶紧制止道:“尽说这些没名堂打脑壳的话。那么多人吃了你老汉儿的肉,你都要去找他们?算了,跟你大哥一起,好生把日子过好,想开点,人这一辈子什么人什么事都要碰到,每个人每件事情你都要去计较?你计较得完吗?一个人,要长脑壳,要长心子,不然,不如一头撞死!”

痴傻人二娃站起来,道:“要得,我以后啥子都不想,只长脑壳长心子!”

但接连几天的批斗和越来越紧的风声,使李大信也不得不为李大世担心起来。

“你这么大把年纪,难道就没看清楚这世道的样子,一定要回来?”李大信面对遍体鳞伤,浑身不是批斗者吐的口痰,就是人畜的大便,二目充血,就跟一个从茅坑里冒出来的死人一般的儿子,问道。

李大世喝了口冷开水,拿起一只烧红苕,轻轻抿了一口,道:“是啊,我都过了七十了,算是一个古稀老人了。”

痴傻人二娃道:“看不出来呀,大哥看起来充其量五十岁。”

李大世依旧不买账,轻蔑地看了一眼痴傻人二娃,道:“你懂个球!”

痴傻人二娃笑着说:“我就是懂个球,比不上大哥。”

李大世一脚踹去,痴傻人二娃便仰翻倒地。李大世说:“在我面前,还没有你这个下贱之人说话的资格。给老子滚远点!”

痴傻人二娃一脸通红地从地上爬起来,朝外走去。

李大信嘴巴长了长,却没有说出话来,看着痴傻人二娃两眼死硬地走了出去。

“我被他们废了。”李大世气若游丝地说出这句话,便大口大口地吃起烧红苕来。

李大信在看到李大世像个瘸子一样从李家大院门口走进来的时候,便清楚他不是被打断了腿,而是鸡巴被人踹了。

李大信坐在自从嫁到李家后就居住的那间屋子里,被黑暗裹了个严实。一个计划生成,她没有被这个计划吓倒。当她走到李丛周死之前住的那业已散发着一股股呛人的霉味和始终挥之不去的李丛周下身发出来的那股臭味的屋子里,看到那只看起来更像是一口大锅的陶瓷钵里的盐巴,她立即打了一个寒噤。

“找个郎中看看。”李大信显得憔悴极了,说话也没了往日的底气,就连脑壳刚刚好转大半年的痴傻人二娃也看出她似乎在计划做一件大事。

“明天再说吧。”吃了个半饱的李大世站起来,吃力地呼吸了几下,肋骨和下腹处剧烈的疼痛使他的嘴巴几乎就要跟歪嘴男人一样,要歪到耳门处了。

“给你大哥烧一锅热水,他该洗澡了。”李大信对痴傻人二娃说。

李大世对这样的好事是不会反对的,他早已习惯被下人伺候。他像一个手艺拙劣的艺人手中挪动的皮影人,机械生硬地朝他的卧室走去。由于地下不再是躲避之地,而且潮湿使李大世早年患的关节炎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而且还生了恶臭袭人的毒疮,痔疮也找上门来,多座片刻,都因疼痛而站起来。批斗他的人得知他生了毒疮和痔疮,不仅灌他辣椒水,还用棍子捅他屁股眼。

痴傻人二娃烧好水,在李大世的房中放好一只老式的大木盆,也就是李家在解放前使用的用上等柏木精心制作的洗澡用的木盆,将热水全部倒进去,将毛巾和拖鞋放在桶,便大声喊:“大少爷,水弄好了!”

李大世忍住浑身的疼痛,一脚踏进盛满了热水的木盆中。他死死地咬住牙齿,用毛巾将下身按住,一点一点地将身子没入水中。等身子完全适应了水温,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日你蒋介石的先人板板,老子替你卖了大半辈子的命,现在在老家受活罪,你他妈的竟然不派人来接我,我日你先人!”

痴傻人二娃正在跟李大信将下午他在南门外面的黄桷树下看到批斗天宝镇最新发现的几个现行反革命,之后全部拉到伊水下面一处宽大的河滩上枪毙的事,还说,他听政府和武装部的人说,下一个挨枪子儿就是大少爷,生石灰都准备好了。

李大信似听非听,痴傻人二娃继续说道:“我都看到生石灰了,以前我是傻子,看到地主和反革命被砍死,枪毙和被生石灰呛,不晓得是为什么,现在我清楚了。大少爷也要被他们把脑壳按在生石灰里给呛死。大奶奶,要是他们那么对你,我就拿命和他们拼。他们的屁股眼儿都黑了。”

“我是大地主婆,你为我拼命,不划算。他们是心黑,但你现在没老子没娘的,不要和他们硬来,在我跟前,嘴巴要放干净,我可听不来他们天宝镇的脏话。”说完,朝堆杂物的房间走去,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像一个木偶一样出现在二娃跟前,将一根绳子和一把砍刀放在桌子上。

痴傻人二娃眼里旋及放出光来,道:“大奶奶要做的事情,我明白。”

李大信道:“谁要再说你是一个没长脑壳的笨,他才是没长脑壳的。你老汉儿算是没有福气的人,没看到你病好的这一天。你既然明白我的心思,也看到那些心肠比煤炭都还黑的人干的事情,就不用我多说了。”

那只一直呆在李家大院中的猫在两人面前飞速蹿过,闪过一道黑色的影子,闪电一般,昏暗的屋子里似乎被那黑色的光影照亮。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仿佛那过去的不是猫,而是一个浑身长毛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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