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的奇境
很久以前的奇境
成年人的世界,不等你慢慢装点自己做好准备地登上舞台,而是悄无声息,在你衣衫褴褛时直接推进推杯换盏的宴会厅陪笑脸。
一旦穿上红舞鞋就停不下来了。一旦走进成年人的世界就再也离不开了。
林辜月从包厢走出来,穿过送餐的走廊,停在电梯口,注视着铜黄镜面里的自己。嘴角酸痛,苹果肌攒到干了,掐一掐就能往下掉一大把脸皮。
扣子越多的衣服越难呼吸,她近乎窒息。手指捧多了酒壶,关节异常僵硬,她拉起衬衫领子嗅了嗅,所幸只在方才那一间包厢里头停留了片刻,没有沾上烟味。
大一幻嗅了一年,但她至今厌恶,无法习惯香烟的味道。
先前在美国实习,抽烟的同事众多,隔壁那位找过林辜月借火,问有没有打火机。林辜月不知道公司设有专门的吸烟区,瞟着墙面上的禁烟标识,疑问:“打火机?用来做什么?”
同事笑道:“亲爱的,当然是为了给你点生日蛋糕的蜡烛。”
林辜月默默心想,但若真是如此就好了。她也不是没有嚣张地幻想过,万一哪天轮到她当地球总统,手握滔天权势,必定出台一条新法律,印在法典的扉页:打火机的火只允许点蜡烛和烟花。
还有些同事忙,离不开电脑,烟瘾犯了耐不住,就会把头埋进抽屉里,快速地偷吸一口电子烟,像小学生上课偷吃零食。林辜月大涨见识,世上的烟竟然也有西瓜和葡萄味道。
她想起最早住在苔源区的旧社区,附近的私人诊所的医生,不管病人生什么病,都爱开一种红色的药丸。她错以为是糖果,乐意含在嘴里许久。甜美的糖衣融化了,暴露出白色的药,苦涩得能把舌头一并呕出去。
药再好吃,都是药。水果味的电子烟再卡通趣味,和善温顺,永远不可能变成安全含在嘴里的棒棒糖。白烟升起,侵鼻、烧眼、压肺,浓酱似化不开的笑声,一边调侃,一边把人煮沸。
香烟对于林辜月,日积月累的印象不单纯只是无礼。
一出电梯,擡眼便是“月泉山庄温泉度假酒店”。这一行篆体金字,由爸爸亲自登门拜托沈嘉越的外公题写。
林辜月跟着沈外公学书法好几年,结果真正的用武之地,是让所有会员客人进房时,能够在水果篮旁边看到一张端端正正的手写欢迎卡片。
毕竟,在这里,只有她能将沈外公的字临得七八分像。
爸爸把家里新开在山上的酒店交给她,美其名曰,学习商业管理,锻炼统筹思维。但更准确而言,她所做的事情是打理爸爸过剩的人脉。爸爸来不及或懒得见的甲乙丙丁,全部都会出现在月泉山庄的包厢,由林辜月来招呼。
在商学院学过市场营销初阶课,最核心的基础概念是4p(product,price,place,promotion)理论。产品是林辜月,地点是月泉山庄,促销方式是她的笑容、举止和言谈。唯独价格不明。而价格是产品的价值体现,营销则是为了让一件物品的标价远超出它的真正价值。林辜月在月泉山庄,归根结底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定价。
她辛苦学习了四年的金融与精算知识,考出的几张证书,无尽的实习经历,都不过是牙齿和嘴唇触碰间的一桩美谈而已。她最终能有几分价值,取决于那些包厢里的人能有几分地意识到,她背后所站的人是谁。
前十八年当妈妈的女儿,中间四年当商科学生,往后的人生,她都必须得是爸爸的女儿,否则她一文不值。爸爸何必耿耿于怀出身与学历,分明他早已经无师自通,是林辜月最好的商学教师了。
她走到二楼的西洋式酒水厅,裴经理已经在那儿等她了。
裴经理是爸爸指派来教她工作的领导。除了时不时接待长辈,她多数时间都跟着裴经理学习,熟悉酒店运营流程。
今晚要研究这个月的财务报表。林辜月坐下来心想,早知道,她去学会计会来得更方便。当初她问爸妈分不分得清经济和金融,爸妈果然就是分不清的,学商在他们看来都一样,只要和生意和钱沾边,那就是一条完全正确的路。
裴经理撑开眼问:“你一身烟味,以后随身带祛味喷雾比较好,好歹,你在这儿不止要干一种工作。”
林辜月一怔。
“我怎么没有闻到。”
“你闻熟了吧。”
这句话简直像最恶毒的诅咒。
“怎么可能。”她难以置信地再次抓起领子。
裴经理瞟了她一眼,说:“路过烤肉店也会沾上油烟味,气味本身就由不得人。”
“以后可不可以安排林董的客户和朋友都去禁烟包厢。”
“当然可以,除非你爸爸要你见的人都不抽烟。”裴经理轻快地说道。
林辜月的嘴立即被堵住。
林辜月问裴经理,为什么在这里教她。
裴经理回答,不觉得员工办公室像棺材吗。
林辜月说,确实是。
在酒厅学习,有种在丛林里扎帐篷野炊的感觉,野兽虎视眈眈,他醉任他醉,而我一心向明月。练马场里找珍珠,野蛮中寻找自由。
她的脑袋被数字搅乱,越来越飘,开始想象那些喝完酒的人也变成酒杯,酒杯倒酒给酒杯,酒杯满了,酒杯吐了,酒杯空了。
裴经理说:“奈何明月照沟渠。你困了就先去休息算了,我们明天再继续。”
林辜月笑着说:“裴姐,你居然会讲诗。”
裴经理说:“不止,我还会讲脱口秀和射击。你觉得我看着像吗?”
她看着裴经理一身干练西装还有她的工作牌,摇摇头:“不像。你看起来很会上班。”
“上班这个词用得好。”裴经理说,“你看着也像那种只有诗和远方的女孩子,而不是学商科来接手爸爸的公司。但你不还是来了。”
但她不还是来了。
林辜月嗅多了厅里冷冽的橙花香氛,终于些微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烟味。她还是笑着:“我确实困了。”
隔天,林辜月起很早,枯坐在电脑前,没有打出新作品的半个字。
她索性去跑步,想让山风和露气把脑子敲醒。
不比城里,山上的四季泾渭分明。这会儿是夏末,紫薇花在晨雾中吐息,一路泛滥。她跑到山溪边,偶遇长居酒店的一群退休的观鸟爱好者,安静地举着长枪短炮,神色沉醉。
紫薇不吵闹,鸟雀不卖弄,整个山头,四处都是引人驻足的风光。爱老师在课后讲解《史记》,常常提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一身修辞的只有林辜月,空无一物的只有林辜月。她越精致,越被大自然讽刺。
有个阿姨喝水时注意到她,极热情地说:“我们都在拍夜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