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王后

红王后

林妈妈一边看平板上的古装爱情剧，一边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大理石桌上画，林荷，林荷，林荷。这是她的名字。

林辜月回家的时候吓了她一跳。

“你可没说今天回来啊。”

“总之我回来了。”

林荷怔了几秒，突然想起女儿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而是会用柔嫩的小手掌圈着她的食指，把整整一天的来龙去脉都告诉她。搪塞应付的人该是她，而不是女儿。她有点生气了，但看着女儿的头发，显然是累一天，不成样子地杂乱地黏在一起，放了放自己的脾气，说：“先去洗个澡再说。”

林辜月乖巧地应了一声，拖起比她身体大两倍的行李箱，乘家用电梯上楼回房间。

林辜月好久没回过家，林荷总想说些什么，也上楼，靠在门上，想了一会儿，说：“毕业证书拿到了？”

“拿到了。”

林辜月从行李箱里拿出证书，递给她。

林荷看了一会儿毕业证书，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设置成手机屏保，就重新放回去了。她看不懂英文，除了女儿的中文拼音以外，其他都没看懂。不过那又怎样，拿到这张毕业证书的是她女儿。女儿懂英文，女儿学历高，林荷是全世界最有资格与有荣焉的人。

林辜月接着抱起衣服走进浴室，林荷不自觉地跟在她身后。她透过镜子，满意地欣赏林辜月。虽然舟车劳顿看起来不太整洁，但整张脸还是无需粉黛的漂亮。总体表现而言，没什么可挑剔的。

很多人说这孩子的脸蛋长得像她婆婆，可林荷觉得，除此之外，别的地方都更像她。

也必须像她，毕竟这是她的孩子。

林辜月要去关浴室的门，林荷没有让开。林辜月怔住了，目光明明暗暗地飘远了，走到浴室中间，解开牛仔裤扣子，脱下来。

她光着双腿，站了很久，终于说：“妈妈，你要看我洗澡吗？”

“你以后不要再跑步了，你看你，小腿上都长肌肉了。”

“以前的拉丁舞老师说小腿有肌肉是好事。”

“让你学跳舞不是为了长肌肉的，而是学气质。”

林辜月到这里便一言不发了。她双臂交叉，攥住上衣的下摆，掀了起来，露出细白的腰腹。

林荷一晃神，看到了两道比皮肤更浅的疤。

那是林辜月上初中时，林荷用路上捡的树枝打的，忘记是什么原因。可是那时候，林荷也不知道随便的几道肿伤竟然还会留下痕迹，是她失策。女儿浑身上下，哪里都无暇，除了这两道好像被猫抓过的痕迹。

林荷立即闭上眼，用力地关上了浴室门。

太难看，不如将来让林辜月去做肤色纹身遮盖住。

林辜月洗好出来，白色的蒸汽腾腾往外飘。

林荷看她吹头发，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就像当年她刺一副十字绣，女儿小小的脸蛋端在画框前，也怎么都没把那副十字绣看够。

那时，女儿看不够她的母爱，现在，她也看不够自己的作品。

林辜月的头发也是林荷的作品。丈夫一家三口的头发都少，林荷头发却多。她怕女儿遗传到丈夫那边的基因，听人家说小孩剃光头能多长头发，她就给女儿剃了两次光头。虽然前几年掉了不少，但现在头发还是又长又密，吹风机都要吹很久。

林荷想，多亏以前剃过光头。

别家小女孩有的早就烦了会去剪，要么就贪潮流，去染烫各种倒腾。但是她的女儿没有，她本来还担心林辜月在外面学坏，留学期间，几次在视讯里嘱咐，不要去动头发，结果女儿真的听话，黑色的头发怎么去的，便怎么带回来。

缎光一般，银黑狐貍的尾巴一般，林荷年轻时一般。

林辜月盯着镜子前的自己，突然把头发一把抓起，折到脑后，转头问她：“妈妈，你说我剪短发好不好？”

林荷心里道，小孩就是经不起夸，才摆了十分钟的美好的样子，立马又要讨骂。

“你又不适合，丑死了。”

“我就是想试试。”

“这还用得着试，我一看就知道了。”

在林荷的心里，女儿最适合就是黑色长直发。在女儿小时候，她喜欢给她扎双麻花辫，看起来像俄罗斯小镇商品店里的搪瓷娃娃，洗完澡扑上爽身粉，抱起来香香地带出去，一见到其他大人和小孩，就她会害羞地捏着裙子，那时就更像个娃娃。长大后，女儿披发和扎单马尾也都好看，她就没有见过比女儿更好看的别人家的女儿了。她的女儿最好看。这么好看，怎么还不满意，想去换掉发型。

林辜月听到她说的话就没有在拗了。林荷在心里得意地笑，这套方式对付丈夫没什么用，对付女儿却最管用了，那逆着竖起的小动物尾巴毛，会立刻软下去，任她挼捏。

林辜月回到房间又开始整行李。她从行李箱里拿出很多厚厚的精装书，也有些薄的色彩鲜艳的，一本本摞在地上。

林荷插手说：“你不要整理了，先去睡觉，妈妈给你整。”

林辜月停了几秒：“好。”

其实林荷不喜欢女儿和她说话时，总是会思考一下再作反应的样子，看着很木，不机灵。这点又不像林荷会有的特质了，倒像她公公。

林辜月去床上，林荷抱着书去书房。新家的书房里的所有书都是林辜月的书，她和丈夫几乎不看书，看书只觉得困和无聊。他们家在林辜月出去留学的第二年就搬了，沈家还在原来的小区。他们本来商量和沈家一起搬，毕竟做惯了相互照应的邻居，但沈家夫妻舍不得旧家就没有一起来。她和丈夫以为那句舍不得是假的，因为因为新小区比原来的小区更高端，资产没到某个数字就不能买。他们进步了，沈家还停留在原地。农村出身又如何？没上过学又如何？林荷想到十几年前的那些饭桌谈笑，真是痛快得每日都想笑。

林荷整理书架，看到那本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林辜月在读初中时骗她这本是课标要求的阅读书，她发现是假后，直接撕烂，狠狠骂了一顿林辜月。后来，其实她重新买了一本，发觉虽然不是要求阅读的书，但也看着不像什么坏书。她知道自己过分了，但看着女儿已经不在意的样子，反正买了本新的，就在书架上，其余就没必要特意再多做什么了。小孩子嘛，不记事的，比他们这些大人宽容多了。

林辜月读的书杂又多，但不像林荷小时候见到的那个语文老师那般满口酸文又迂腐，因为林辜月虽然什么都看，但看最多的还是儿童书。到二十二岁这么大年纪了，还是爱看儿童书。真是长不大。

但林荷觉得挺好，别的书她看不懂，但儿童书她看得懂。很偶尔，她也抽一本读读，再骄傲地放下，心想虽然女儿学习学得深，但思想还是白白净净的，不复杂，跟儿童书一样好读懂。她还是能够一眼看穿女儿。她就是这么自信。

整理好书架，还有几本塞不进去，林荷把自己看了几年都没有看完的《飘》，以及丈夫没翻过几次的成功投资学书全都抽出来扔在一边，心想，可能还是要再多用一个房间放女儿的书。

她打开书桌抽屉，原是想把多余的两本书放进去，结果看到一本橙色封皮的笔记本。

“12月3日，辜月生日的时候说，祝爸爸妈妈爷爷身体健康，说得很流利.”

“2月27日，辜月今天三顿饭都没有把桌面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