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证词
她的证词
不论广告牌如何调换更新,云江国际机场最显眼的字符仍然是“欢迎回家”。
接机口满是笑脸、鲜花和拥抱。离别和相聚的画面永远郁郁葱葱,所以爱也显得富裕。阳光穿过镂空设计的屋顶,断断续续行至出口,小短段和大长短的光芒在地上接替,像金色箭矢穿越的痕迹。丘比特一定曾在这里射出最令人发梦的一箭。
林辜月前几次回国,都在这里百般受到触动。但今天她流了许多汗,额头受潮,心情更重。她拖着行李,穿过人流,上了预约好的出租车。
司机健谈,问:“你这是在外面工作完回家?”
她半眯着眼,随口道:“读书。”
司机很惊讶,再次确认了目的地,然后很感慨地说:“你还在国外上学,家里人这得多不容易啊。”
林辜月想到很多留学生同学能够凭借对方住哪个区,是开车还是坐地铁来学校,就推断出家庭条件,结算完整的一生,进而判断此人是否值得继续交谈。总有些人草率地以此为道理,所以显而易见,也只交得上同样草率的朋友。
她一直不大喜欢和陌生人攀谈,小时候是内向害羞,现在长大了,是因为意识到许多人的话里都是试探。那些和财富、社会关系有关的字眼,一从他们嘴里走出来时就半透明了,其余的内容加粗加黑,乍一听,还以为是关心。
这从来不是件公平的事情,她已经一脚踩进水坑了,实在无力再应付时不时喷涌的泉眼。
她没应司机的话。
林辜月装睡着,仰起头,目光从眼尾探向远方,每个云层的边际都像有不知世事的小孩用着蜡笔,一笔一笔描过。这天空偶尔漆黑,兴许是小孩画画的手染得五花八门,一掌无意地压了下来,画布就脏了。
路途顺利,下车,司机帮她拿行李,仍然不忘来一句:“你这出去一趟,回家一趟都不容易啊,以后可多孝敬父母。”
林辜月垂下眼睛,飞快地在手机上付钱,把高速过路费都转账给司机,然后一言不发地拽着行李,走进了大门。
这里才不是她家。
这是梁好的家。
先看到她的是梁好的妹妹,梁安。她们姐妹的父母取名字很直接,希望一切都好的叫梁好,希望一切平安的叫梁安。
梁安不怕生,也不记得自己从前见过一次林辜月,脆脆生生地喊:“你是谁?你找谁?”
“梁好在家吗?”
“在家,我去叫她,姐——”
林辜月把行李箱推在门后,乖顺地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绝不胡乱打量。
梁好出门了,林辜月看到她个子高挑不少,面庞消瘦了,眼眶深邃了,其他的地方几乎没有变化。
林辜月的心底忽然产生一丁点儿的快乐。
她曾经以为,她们再见面时,她会认不出梁好。
林辜月的胃发出蚊叫。飞机餐只吃了第一顿,后两顿都在沉睡间错过了,算来已经有快二十五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梁好神情平静,不额外地打招呼,叫林辜月去院子里搬一把椅子坐下,自己则转身进屋,淡声说道要做饭。
林辜月坐了没多久,膝盖上多了一碗热腾腾的面。
面如细丝,煎蛋灿烂,排骨汤的油浮沉。这是云江人每逢生病、出远门、长途回家和生日一定会吃的平安面。
吃完饭,肚子饱足,梁好从地上的筐里抓了一把橄榄,用水冲得油亮,递给林辜月。
“国家扶贫,有农学专家来调查过我们村的环境,说这里适合种橄榄。橄榄耐旱。村里的第一批橄榄就结果得很好,一连种到现在。现在几个村一起筹备建设工厂,准备要做橄榄汁和橄榄油。”
橄榄淋了水,有股湿滑感,林辜月小心捧着,好半晌才在梁好调笑的目光里,捡起一颗虔诚地放进嘴里。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橄榄。”
“我信你说的话。”
梁好站起来,收走林辜月膝盖上的碗,转身看到了门后行李箱,再回头看林辜月,忽然问:“你一下飞机就来了吗?”
林辜月擡眼望向梁好,她张了张嘴,闻到自己嘴里甘涩的橄榄清香。
“因为你喊我来拿你的结婚请帖。”
这就是林辜月在毕业典礼结束的当天匆匆赶回国的原因。
她的冰刀,她的妹妹梁好,要结婚了。
在十九岁的这个年纪。
梁好不接林辜月的话,反而抛出一个新的问题:“你一个人在国外孤独吗?”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她。这些年总有长辈甚至陌生人,爱用关切的口吻询问诸如此类的问题,林辜月一贯的回答是:“不孤独。”
梁好垂着手腕,麻利地编竹筐,久久没等来别的话,擡起脸,目光掠过林辜月。
林辜月突然心热,头回在这三个字后面补充道:“从小就有人告诉我,孤独值得享受。”
“是你太习惯了吧,你本来就不是多热闹的人。”
林辜月也曾经如此以为。四年前混混沌沌一场,却和国内的好朋友都没有断联,渐行渐远根本不存在。成年人爱讲的忙碌,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在于那个位置是可被替代的。然而他们对于彼此而言,都太独一无二,即使隔着千里与时差,依然能够开中学时代的玩笑。
世界和宇宙这样宏大的词,她已经不像小时候一样爱用了,长大是一个不断扩大的过程,也是个不断紧缩的过程,往更宽广处走的同时,却也一直在舍弃掉很多不必要的东西,负重前行,但总是会减少牵挂,然后越走越轻松。不是视线范围狭窄了,而是关心范围狭窄了。那个名为“我的人”的圈子在缩小,再缩小。
如今,世界和宇宙有多少未解谜底她不在意了,她正被很多人爱与理解着,被赐予太多的温情,所以才有自信与自己相处,享受一个人的氛围感。她常孤单而不孤独,她和秀珠女士是不同的。
但是林辜月对四年前的怨怼仍有余辜,她们曾经能把对方当成日记本,毫无顾忌,畅所欲言,如今还是吗?
这些心里话难以毫无芥蒂地一口气倒出来。
她定定神,过了一会儿,问:“你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