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吻我的手
可以吻我的手
高三开学的开门考,大家都说难得要命,人后疯狂流眼泪,人前却纷纷装大度,说念不下去了没关系,全班组个团,端个碗坐在某某三流学校的校门口也能活,乞讨比读书舒服。
大家唉声叹气的时候,盛放扔了扫把,猛地拍桌:“要乞讨你们自己去,别诅咒别人,谁再在班里说这种话,谁就真的考不上大学。”
班级里鸦雀无声。
宣阳一抖:“盛放的气血太旺了,喝那么多咖啡都没贫血。她这一年是不是偷偷找了个什么地方受圣水洗礼过,改头换面,脾气大有长进。”
林辜月脱离校内知识一整个暑假,根本感受不到这次考试是难是易,以一种体验派的心理陪跑了全程,以至于校内排名和班级的争执,她也无话可说。
唯独到盛放的话题,她轻轻地点头。
但是她颇有体会地觉得,与其说是脾气,更准确而言,盛放一直都是个对外界很有意见的人,未必受圣水洗礼,大概是获得了一把圣剑,有了底气,愿意撕破脸了,所以能劈烂荆棘向前奔跑。
时洇弯腰趴着窗,探头说:“本来以为我和宣阳已经很在乎成绩了,和她一比,我们好像考四百分也无所谓,能乐呵呵过日子。”
宣阳眉头拧起来:“你才考四百分。”
时洇瞬间哑巴,磕绊道:“反、反、反弹。”
林辜月笑倒在臂弯里。
说白了,他们这群人能当朋友,不仅因为都有自尊不喜欢低头,更是因为他们比同龄人更早意识到,自己想要成为怎样的人。成绩被当作唯一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对学习拼劲,就是为了在已知范围内更大面积地掌控自己的未来。
更何况,对于摸透考试制度的人来说,分数其实是一件死板的东西,就像已经长在树上的苹果——留学的申请制则不知道到手的是苹果还是香蕉还是榴莲,但相同的是,只要顺着树的躯干往上爬,就会摘到想要的水果,就算摘不到,至少也近一点,努力总归不亏。
临近成年的十八岁,任凭多敏感紧张,他们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绝不抱怨。
这两天都在讲评考卷,各科老师宣布未来几个月的学习计划,在此之后,才是正式的开学典礼。
全年段受了打击的人们,又在年段主任那段慷慨激昂的演讲里,被打了鸡血,挣扎着爬起来。该起誓的起誓,该计划的计划,不乏一些才想起自己费劲考上一中是为了什么的人,姗姗醒来,趁着清醒热血的时候,赶紧报班买题。
他们的时间被大考们划分成了一个又一个段落,一望无际,句点只落在了高考结束的那一天。还换了校区,没有低年段的闲人活动吵闹,校园学习氛围分外清净。
时洇说:“我们学校像寺庙,一个个的都活成佛门的修行人了。”
但十七八岁的人才没有那么清心寡欲。也大有几对情侣完全不管老师眼色,在图书馆和食堂耀武扬威。愈临近重要的考试,想要找个伴谈恋爱的人愈多。
高三这年,喜欢时洇的人可以排出一个列阵。
有天碰巧在图书馆一起学习,时洇的手机里又收到哪个男生发来的长篇大论,她懒得看,丢给林辜月,说:“你随便帮我回复一下。”
林辜月看也不看,把手机推回给时洇:“没办法回。”
时洇“切”了一声,连打字都懒得,发语音道:“谢谢你,好好学习吧。”
接着,她嘀咕道:“总说什么喜欢我这件事和我无关,那就不该让我知道才对。不就是想做个了断,又抱着侥幸心理,才非得说出来吗?”
那个高一时在暗恋之中忐忑不已的时洇,已经离她们有点远了。
反而越来越像当初的任朝暮。
轻视与仰望,分明是眼球无意识的上下摆动。这么单纯的肌肉律动,却因为一场谈话里,一个有所求,一个无所求,就冠以心灵姿态的名号。
林辜月走神地想,是不是任朝暮其实从未没有瞧不起时洇。他见过的诸如此类的暗恋实在太多了,只是不再觉得新鲜了而已。就像时洇现在这样,被无数热情的双手托到云端,反而孤独地站在无人之境,眼里除了自己,再难容纳进别人。
结果实际上,时洇和任朝暮到同一个境遇里,竟然成为了相同的人。
林辜月忽然很口渴。
她去开水间装水,杯子满了,一回头,一个面熟的男生站在她面前。
他挠着头,递来一封信,目光低低地说:“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就出国,不来学校了,所以必须现在就告诉你……麻烦你看一下。”
林辜月靠着墙,拆开信,仔细阅读。
那么具备前因后果的段落,一定是反复烹饪,对每一个用词都细细琢磨过,并充分想象过所有结果。她用余光看了看那男生,果然,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他表现得十分镇定和礼貌。
青春期的表达无出其右,她曾想对叶限说的话,由另一个人对自己,用更加柔美、生动的语言说出来了。她也保不准自己能不能发挥得比那更好。关于这些情感的语言,她已经变得无比贫瘠了。
林辜月读完,无比平和地说道:“谢谢,但其实你在信里说的那些事情,都是同学间的客套,我当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男生一愣,说:“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
方才的信有多斟酌,这句问话就有多不经思考以及应和本能。
林辜月回答:“抱歉,是我的私事。”
男生有点急了,又问:“是谁?叶限吗?还是沈嘉越、宣阳?还是说你其实喜欢女的,不可能吧。到底是文科班还是理科班的?难道是上届的那个任朝暮……”
男生报了很多人名,林辜月没有对任何名字有所反应。
浓烈的爱意或淡然的善意,说到底,不过面额不同而已。除了自己,没人会看见囊中羞涩、一无所获的画面。最瞧不起自己的人,往往正是自己;也因此,笃定别人也如此看扁自己。
揭开一个人的秘密,成了让对方一同跌下马、摔得体面全无的方式。于是证明,没有谁更高高在上,大家都是不如意的人,也都是泥地里的同类。要用这种进攻,才能压住受挫的尊严,让优越感死灰复燃,弥补卑微的心情。
但告白不是一场朝圣。
人们之间的平等,也不必等到互相喜欢、互相厌弃才成立,尊重亦然。听告白的人,不是完美无瑕的神像;告白的人,也不是一路跪拜,祈祷到声带颤抖的信徒。
告白的意义无足轻重,回归倾诉和知悉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另一种形式的对话,甚至,更提炼地看待,这只是一段信息交流。
林辜月很冷静,简单地告诉男生:“你不用看轻自己,也不用太看重我。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两样。所以你用不着急着用这种揭发我的方式,寻找平衡感。”
男生怔怔,目光终于擡起来,说:“谢谢你,你这么理性,也让我想明白了很多。”
然后带着一副释怀的表情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