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寒露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她有了自己的决定而没告诉陈村，大概因为不知如何面对他。陈村一开始想等寒露自己提出来，这里面未必没有自欺欺人的成分，好像只要不说，事情就会有转机，他们会找到一种更好的解决办法。

他以前从没有谈过恋爱，青少年时期对异性有过懵懵懂懂的好感，远不到喜欢的程度。他性格腼腆，不爱说话，初高中都是在闭塞的县城里上学，恋爱被视为一件大逆不道的事，他很少和女孩子有过亲密的接触，唯一一次，是和一个女孩子同桌，不久之后，一月一次的调换座位就让两人分开了。

到了大学，条件宽松了，他的室友成双成对，他惊叹于他们能那么迅速地找到女朋友。他有时候会想，他们是不是太轻佻了点。他喜欢自然的状态，两个人遇见了，认识了，熟悉了，对对方有好感了，然后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不需要有过多的言语。但是随即就有些泄气，因为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好像不大会和女孩子交往，他说话干巴巴的，很无趣，和任何一个女孩子的关系似乎只会处于遇见和认识这两种状态，没法更进一步。

他唯一了解的女孩子，就是自己的妹妹。他觉得妹妹很好，可爱又机敏，又因为他没有和别的女孩子亲密地接触过，就觉得人人都可爱。而他是那么普通笨拙的一个人，没有女孩子喜欢他似乎理所应当，爱情本该是很奢侈很美好的东西啊，能这么轻易就得到吗？

爱情于他，是得之我幸，是锦上添花，没有的话，或许心上会缺失一块，但是日子依旧过得下去。他便抱着这样的态度，也不觉得没有谈恋爱如何遗憾，他生活中有其他值得快乐的事。遇到寒露，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第一次知道，也有女孩子会对他有好感，他这个人似乎还不错，而且，他有通过发短信认识的陌生朋友，在异乡还有和孙泠的友情。

直到孙泠把他关进地下室，他见识到爱情的另一面，不是自然而然宛如和风细雨一般，而是狂风暴雨中夹杂着强迫与屈辱。他吓到了，出来后，便对他和寒露的感情更为珍视，他喜欢这种细水长流的生活。他可以预见两人会遇到的各种困难，那是生活原本就会有的，一个一个解决就好了。他没有想过放弃，但是，假如寒露不喜欢他了，或者寒露不得不放弃，那他做什么都是徒劳。

寒露和他的联系渐渐少了，连微信聊天都少了。他逐渐意识到，这事拖得越久，只会让寒露在两难的泥淖中挣扎得更久，寒露已经越来越难面对他了。

周五那天，他约寒露周六回来吃饭，到了晚上，寒露才回他的消息，他来不及准备晚饭，就顺延到周日晚上了。

两人在饭桌上都很沉默，寒露吃饭的时候一直看着他，眼里似乎有话要说。每当陈村放下碗筷，寒露又垂下头，一双筷子在碗里划来划去。

两人都食不知味，辛苦做的菜几乎没动，只把碗中的白米饭吃了。饭后，陈村去洗碗，在水流的哗哗声中，他聆听客厅的动静。

一片安静。

从厨房出来，他看到寒露坐在桌边，眼中一片晶莹。

“陈村，对不起……”寒露似乎无法再说下去，躲闪的眼神显示她的心烦意乱。她今天化了一个浓妆，然而她似乎忘记了这点，甚至忘了用纸巾，只用手去抹自己的眼睛，黑色的睫毛膏和眼线把她惨白的脸弄得脏兮兮，她一个劲眨眼睛，很难受。

寒露平时化妆，基本以淡妆为主。陈村想到她今天化浓妆的用意，对她涌起一股近乎怜爱的情绪。她大概觉得，化浓妆就是给自己穿了一副盔甲，借此让两人显得遥远些，某些锋利的话她也更容易说出口。

“我知道的，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你对我没有责任，你没有欠我。即便我们在一起过，你也是自由的，尽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陈村温柔地看着寒露：“我喜欢这样的你。”

陈村很少说喜欢，寒露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能听到陈村对她说喜欢，她哭得更厉害了。脸上的妆容是仓促化成的，被泪水一冲，就留下一道道粉印子，看起来很是滑稽，却让陈村的心更加柔软。

“我什么都知道，真的，你为难的话，不用特意告诉我。”

寒露仰着湿漉漉的一张脸，看着陈村。

“你觉得叶欢是你的责任，你应该帮助他好起来。而你没法同时在两个人之间游刃有余，你不知道叶欢的腿什么时候可以好，你又怕耽误我，所以想和我分手对不对？”

“陈村……”

“你瞧，很好说出口是不是？”陈村故作轻松地说：“说出来就好了，你为了这件事，独自一个人吃了多大的亏呀。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知道，一颗反复摇摆的心是最煎熬的，我怎么可能不体谅你呢？”

“不是……”寒露摇着头。

“什么不是？”

“你总是在体谅别人，我知道你不会怪我，所以我更加怪我自己，你什么都没做错，我为什么要让你无端承受这一切，我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但我没有别的办法，陈村，我没有别的办法……”

陈村把寒露搂在怀中：“不用难过，现在这样就好，不失为一种解决方式。”

寒露卸了妆后，没有再回去，两人躺在一张床上，抱在一起，聆听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在温柔的黑暗中重温过去的一切。陈村一晚上都没睡，当灰色的光线从窗外渗进来，描绘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时，他闭着眼睛装睡，听寒露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屋子里安静了片刻，“哐啷”一声，陈村听到了大门带上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发呆，突然一下子弹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清晨的小区人影寥寥，等他跑到公路上，寒露已经消失了。

他和寒露租住的两室一厅，他一个人住实在是铺张浪费。但是他没有换房子，寒露的东西搬走后，屋里空荡荡的，来回穿梭的，除了陈村，就是风。阳台上的那些植物，他依旧小心地照料，相信来年必定会开出美丽的花来。

陈村也没向公司提离职，寒露不会和他结婚，他没有那么迫切赚钱的需要，上司似乎淡忘了之前的龃龉，也可能是因为公司人手实在不够，现在对他的态度好了很多，业务也会照常分配到他身上。各种私单还在接，到了年末，陈村高兴地发现，竟然存了一笔不少的钱。

后来，叶欢找过他一次。他坐在轮椅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似乎恢复得不错，围巾遮到嘴巴以上，露出的半张脸，脸色红润。他的膝盖上，也盖了一条小毛毯，绘着卡通的图案。

两人之间没有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

“陈村，对不起。”叶欢开口便是给他道歉。

“你一定不相信，我虽然瘸了腿，但是第一次有种轻松的感觉。我做了错事，我曾经以为无法弥补了，不曾想却以这样的方式让我的心变得好受些。”

“你大概会觉得我卑鄙，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将她推离身边吗，因为她现在有男友了，而自己又是个瘸子？我不会，我只会抓紧机会，无论她现在是否喜欢我。只要在一起就够了，她曾经喜欢过我，那些让她喜欢的优点，我会一点点找回来，既然她能喜欢我一次，我就能让她喜欢我第二次。我有信心。”

陈村仔细打量叶欢，在他脸上寻找过去那个让寒露喜欢的叶欢的痕迹。

“那祝你好运。”陈村说，随即转身离开。他知道，他无法成为那种抓住机会的人，所以无论上学还是工作，都一事无成吧。

回去已是傍晚，他竟然在路上碰到孙泠了。孙泠摇开车窗，和他打招呼。

“要不一起逛逛。”

“好啊。”陈村笑了笑，上车了。

七弯八绕，孙泠拐上了去郊外的路。一条笔直的路通向天边，两边枯木衰草，宛如铁画银钩，不时从车窗外飞速划过。孙泠的车越开越快，陈村耳边仿佛听到大风呼啸的声音。

“开慢点，你开车技术真的行吗？”陈村想到自己逃走那天，孙泠开车追出来那疯狂的样子。

孙泠放慢了速度，毫不羞惭地说：“还可以吧。”

陈村不觉莞尔。孙泠没说错，他开车技术不错，还挺稳的。陈村在小汽车单调的引擎声中睡着了。这是他最近这段时间，难得的一个好觉。

不知过了多久，孙泠把陈村叫醒，两人下车，周围没有一个人，四顾苍茫，空气中尚残留着阳光的余热。彼时，落日如酒，把两人浸泡在里面，陈村和孙泠都觉得有些醺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