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山林的雾气越来越重，像化不开的牛乳，将小屋裹在中央。李晏坐在窗边，指尖抚过《洗髓经》最后一页的朱砂批注，周身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白气——内力在经脉中奔涌的力道，已能轻易震碎桌角的木茬。

“晏大哥，该喝药了。”唐晶晶端着药碗进来时，正看见他擡手拂过桌面，那些散落的药渣竟被无形的气劲推开，在木桌上划出细密的纹路。她眼底闪过欣喜，随即又被担忧取代。

这半年来，他的内力确实一日深过一日。有时深夜打坐，窗外的落叶飘到三尺外便会自行粉碎；有时闲聊时不慎提高音量，屋梁上的灰尘便簌簌落下。可代价也越来越明显——他的头发早已全白，像落满了初雪，连眉梢都染上霜色；更可怕的是五感变得异常敏锐，溪边浣衣的妇人说的悄悄话能清晰入耳，灶台上米粒滚动的细微声响像敲在鼓膜上，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落地，都能让他心头一震。

“嗯。”李晏接过药碗，喉结滚动着将药汁咽下。苦涩的味道刚漫开，他忽然皱眉偏头，“西南方三里外，有猎人踩断了枯枝。”

唐晶晶愣了愣，她什么都没听见。

入夜后，这种痛苦愈发明显。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床榻上，李晏睁着眼睛，听着林间虫鸣像潮水般涌来——每只秋虫振翅的频率都清晰可辨，混着远处山风穿过石缝的呼啸，像无数根针在刺他的耳膜。他蜷起身子，用被子蒙住头，却挡不住那些声响，连枕边草药的气息都变得过于浓烈，呛得他呼吸发紧。

“又睡不着？”唐晶晶端着安神汤走进来，烛火映着她眼下的青黑。她这些日子总睡不安稳，稍有动静便会醒来。

李晏掀开被子，眼底布满红血丝，白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太吵了。”他声音沙哑，指尖掐着眉心，“连你的心跳声，都像在敲鼓。”

唐晶晶把汤碗放在床头，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巧的香囊，塞进他手里：“这是用隔音草做的，你试试握着它。”香囊里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异香，能稍稍阻隔外界的声响。

李晏攥着香囊，指尖传来粗糙的布面触感。他看着唐晶晶转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轻微弧度，忽然低声道：“不值得。”

“什么？”

“为我耗在这里，不值得。”他望着帐顶，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现在这样，跟怪物没两样。”内力越深，越难控制，疯魔的阴影像悬在头顶的剑，不知何时会落下。

唐晶晶却笑了笑，坐在床沿帮他理了理凌乱的白发：“晏大哥忘了？我是唐门的人，什么样的毒术、异功没见过？这点事算什么。”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笃定，“等我再改良药方，一定能找到压制副作用的法子。”

李晏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手里的香囊。窗外的虫鸣似乎真的淡了些，或许是草药起了作用。

夜凉如水，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李晏靠坐在床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桃花玉佩，冰凉的玉质抵不住掌心的滚烫。

五感的敏锐在此刻成了酷刑，林间的风声里仿佛混进了刀兵相接的脆响，虫鸣中竟夹杂着暗卫营密道里的脚步声。那些作为暗卫统领的日子，像潮水般漫上来——他曾在三更夜潜入敌营，刀刃划破咽喉时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曾抱着重伤的兄弟在尸堆里爬行，血腥味与腐臭缠绕了整座荒城；也曾在靖王府的阴影里站到天明，看着萧玄戾的披风扫过石阶，听着他冷硬的命令穿透晨雾。

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里，唯一的光，是沈婉清。

他想起她第一次在槐树下叫他“少侠”时，眼里的星光比月色还亮；想起她偷偷塞给他桃花酥时，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颤；想起她在药房里为他上药，眼泪掉在他后背上，烫得像火。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江南女子的温糯，连唤他“暗”时，都像带着三分娇憨。

“绾绾……”他低声呢喃，喉间发紧。

仇恨与思念像两条毒蛇，在心底反复纠缠。宣平侯府满门的血债压得他喘不过气，可沈婉清的笑靥又像解毒的药，让他在疯魔边缘尚能抓住一丝清明。他甚至会卑劣地想，若当年没有那场抄家，若他只是个寻常江湖人，会不会有资格站在她身边，陪她看一场真正的桃花雨？

指尖猛地收紧，桃花玉佩硌得掌心生疼。他忽然掀开被子，白发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去见她一面，就一面。看看她好不好，看看她怀里的孩子像不像萧玄戾，看看那座困住她的王府，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那般金碧辉煌。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火般燎原。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规划好了路线，如何避开靖王府的暗哨，如何潜入清芷院，如何在她发现前抽身离开。

“晏大哥？”

唐晶晶听见动想，赶紧来过查看，只看见他站在床边，眼神亮得吓人，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

李晏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泼了盆冷水。他看着她惺忪的睡眼，看着床头那碗还温着的安神汤，看着她袖口沾着的药渍——他怎么能再把她卷进来？怎么能为了自己那点卑微的念想，让她跟着冒险？

“没什么。”他缓缓坐下，将玉佩重新藏进衣襟，声音哑得像被夜露浸过，“起夜。”

唐晶晶没多问，只是重新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喝口水再睡吧，晏大哥。”

李晏接过水杯，指尖的颤抖却怎么也压不住。窗外的月光依旧明亮，可那份冲动已被死死按回心底。桃花佩贴着心口，像块烙铁，烫得他既清醒，又疼痛。

有些思念，注定只能埋在仇恨的灰烬里，见不得光，也到不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