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风起青萍
寒林萧索的季节,是容易死人的。尤其是在十一月,古树参天的深山里。如今村里很多人都已经不知道,在冬春季节里奋勇作战是什么感受了。有的只是一群暮气沉沉的老人和不谙世事的娇纵年轻人,自己这种务实的人已经不吃香了。做暗桩的人,最了解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去有效的完成任务,比如杀人。脚底下的这个暗哨,算是墨村里年轻当中比较机敏的,要不是突然闯进了自己安排的会面地点,原本也是可以不用死的。午后日头稍斜的时候,一匹狮子騧出现在了兽道上,从枝桠缝隙看过去,骑士穿着黄娟箭袖,一席秋香色大氅裹身,在满眼枯黄的景色里,飘忽不定。
暗桩细细打量了来人一番,看着像之前在北京远远瞧见的左家公子,于是暗伏身子,绕行半圈,来到骑士身后的一株高树顶上极目远眺。做暗桩的人,目力都是极为出色的,在午后林间蒸腾的烟尘里远远的看到有个猿猴一般大小的身影在树梢间闪转腾挪,为了日后不被这人盯梢,他只能做个死人。
又绕行了半里路之后,利用鸟鸣兽吼作掩护,终于靠近了这个盯梢的人身后。刚想抽出短刀来个一击必杀时,转瞬间又改了主意,毕竟尾随左家公子来的人,肯定跟公输家或宫里有关系,不能把事做绝,于是凌空一记手刀,这人就昏死过去。
带着个人在林间闪转腾挪,少不得惊飞了林间的飞禽走兽。马上的骑士已经有所察觉,正通过鸟群的动向找寻自己。把这人用随身的软绳反手吊在树枝上后,暗桩侧着身,踩着趟泥步,踢着落叶走向骑士,吹了个呼哨,问了声:“前面行脚的当心有坑,报报迎头,甩个蔓,认清路,走千里。”
有明一代,切口隐语已经大行其道,江湖黑话更是层出不穷。暗桩所说,就是江湖行走时的切口,意为让对方自报家门,以防误伤。
骑士踅马回身,甩开佩剑,拱手行礼:“在下在苦辣酸蔓行走。”
苦辣酸蔓,说的是姓田的。这人能在这个时节躲过最外围的暗哨走到这里,又是在田姓人家门下做事,多半是北京来的左公子,只不过这位左国棅公子最近有了个新名字叫公输鸢。
暗桩收了戒备势,轻手轻脚地溜过来。心下明白只要再问清楚来的方向,对上事先约定好的《墨子》里的字句,就可以确认这人身份了。
“是从黄山来的?”
“生在黄山,从北边来,去南边黑水沟里走亲戚。”
左氏一门祖籍安徽,暗桩听到这才算放了心,笑着来到近前,低声再问:“鬼神有无之别,以为不可不察。”
骑士收了佩剑,下了马,向暗桩回礼:“鬼神者,固无有。”
这一问一答,说的是《墨子》中《明鬼》篇的内容。暗桩说的字面意思是不知道鬼神是否存在,所以不得不察看,潜台词则是向这位未来可能影响自己性命的名门之后致歉。
暗桩听到公输鸢没有回对应的暗语,而是回了这么一句,知道对方并没有在意自己的过分谨慎。
“公子远来,不便相迎,略备一礼,聊表歉意。”暗桩恭顺的笑着致歉,指引着公输鸢看向自己来处吊着的探子。
公输鸢一时没明白对方什么意思,拧起眉头,笑着看向对方,一脸疑惑。
“应该是从北京起就跟着公子的探子。”
公输鸢听明白了,这八成是田尔耕在毒药之外另外一道监视控制自己的工具。这投名状给的不俗,就是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连锦衣卫番子的人都敢弄翻。
暗桩引领着公输鸢走向阴影里,看了看探子,继续回着公输鸢内心可能的疑问:“这人还活着,想着公子可能还有用。”
公输鸢跟在暗桩身后,一边回应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地形,暗暗记下路线:“先生不必如此,我来此处为的又不是这人的死活。”
暗桩有点吃惊地回头瞅了一眼公输鸢,没想到左光斗会有这么一个儿子,听公输鸢这么说,也就不提这事,而是指着前面一条浅浅的兽道:“公子随我走这条道,前面就是我们的去处。”
“不知先生是如何知晓我来到这山外山的?”
暗桩笑了起来:“还没请教公子此来所谓何事呢,总不能就一句进墨村就把在下命搭进去吧,当初公输先生可不是跟在下这么约定的。”
公输鸢听对方竟然搬出公输文,又避过自己的疑问,知道对方心下起疑,只能故作轻松地应和着:“朝廷即将清缴此地,宗主出于千年情谊,派我前来先行探个虚实。好歹墨门千年传承,不能就此断绝啊,如果能为国家所用,也是天下之福。”
暗桩一边机警的打量着四周,一边搂动着路边草丛:“那这次是公输先生领队?”
“据说是田督主亲自押队。”
“五彪就来这么一个?把墨村瞧得也忒小了吧。也不怕弄个有来无回。”
公输鸢心里一惊,听对方如此言语,实在吃不准对方要如何行事,只能硬着头皮紧跟两步上前,悄声说道:“此次想来阵势不会小的,千岁还是很重视的,我们要在大军到来之前尽可能把墨村情报传递出去,到时候自有锦衣卫来料理这里外的事。”
从林间灌木丛里的兽道蜿蜒而行了三五里后,两人来到一个飘荡着薄雾的小盆地前。有道溪流贯穿盆地,沿岸长着些高低不一的古树,林间空地上还有些用乱石堆砌的高达三五丈的奇怪石柱,似乎一阵清风拂过就能吹倒这些看上去不可能立得住的石柱。盆地后面,又有一道山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暗桩牵过公输鸢的狮子騧,把马藏到离盆地边缘不远的一处凹坡里,左右又细细检查了一番,才引着公输鸢凑到盆地边缘,指着盆地背后的山梁说道:“公子,翻过后面的山梁,就能见到墨村的影子了。”看到公输鸢眼里闪闪发亮,暗桩又及时泼了盆冷水:“不过要去那里,还得连过三道暗哨。不知道公子可有算计?”
公输鸢手搭凉棚看向远处,望了好一会才回道:“鄙人不才,没什么妙计。打算来个苦肉计,让锦衣卫送我进去。”
暗桩瞧着公输鸢不像是在说笑,心思一动,杀心顿起,却笑着问道:“公子想必自有妙计,不说也是应该。不过在下可是有几个不进眼的小小疑问,还请公子在进村之前为在下解答一二。”说完,弓着身子,眼睛上翻,盯着公输鸢,两手很自然地垂在腰间。
公输鸢扶着腰间的火铳,也没去看暗桩,而是继续打量着眼前的盆地,一边琢磨着盆地里那些石柱的玄机。
暗桩见公输鸢没搭话,就接着问:“朝廷既要清缴这里,想必也有所准备了。不知先锋何时抵达,驻扎在何处,需要我等筹备什么,如何传递出去,接应的又是谁,事后何时能助我完成功业,倘若有失,又当如何?某在此间,是全听公子差遣,还是各自为政?公输先生可有何指令又或是计划,还请公子示下。”
公输鸢听到一半,就收敛了眼神,皱着眉头,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暗桩。其人瘦高,声音如同中年女子,躲在黄色麻布斗篷里,手脚各处都有金属机甲固定,斗篷下还露出两柄长剑,远看身形如同一杆长枪。
这人一口气说出诸多疑问,想来也是个心细谨慎之人,观其做派,应当也是个人物,不可能随意打发。思虑到此,公输鸢笑了起来,打趣着暗桩:“先生问题未免也忒多了些。在下来时,督主那边只交代了刺探情报的事,并未论及其他。宗主那里,只是说让我等便宜行事。至于接引这事,还得请先生多多协助,你我约定个时日,每月固定将情报送出,由外围的锦衣卫前来接应。至于何时清缴,这个就要看我们的情报了。”
暗桩冷笑几声,甩了甩衣袖:“别套近乎,这年头除了死人没什么是可靠的。还是谨慎些好,我这贱命可就只此一条。”说着指着眼前的盆地,向公输鸢介绍:“公子请看,这盆地之下是个阵法,看似平平,走进去不死也伤,进出只一条路。我接公子之处,是第一道暗哨。这盆地对面是第二道。后面山梁下,是第三道。过了山,还有一道。盆地出去,是片泥沼,浅处不可行舟,深处可到十余丈,大军进去便是个死。”
幸好还可以飞度。公输鸢心下如此想着,看着眼前这个暗桩,不由得轻笑起来。此人虽然常年在外行走,却不知公输门下已经把苏州府香山县木匠徐正明制作的飞车模型研究透彻了,不仅由原始的“疾驰而去,离地可尺余,飞渡港汊不由桥。”改造成了可“飞屋越脊,过湖不用舟楫而自行如意,上可飞十余丈,远去三五十里乃下”的载人利器,飞度这片泥沼多半也不是大问题。
公输鸢心里盘算了一下,最多也就能把锦衣卫诸人引到此处,再往前想必是不行了,到时候少不得吃些苦肉计,后面的路就看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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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道暗哨都是三人成阵,每道最少一百二十余人,愈往里暗哨愈多。公子如果想让锦衣卫送的话,那可得多带点人才行,不过就怕如此招摇,进不去村。”
公输鸢摆摆手,从背囊里抽出千里镜,对着远处泥沼观察起来。暗桩对公输鸢手里的器物很是惊奇,不知对方在做什么,心下满是疑惑,片刻之后却听着公输鸢问道:“我看那泥沼西北貌似有片沟壑,直通后面山梁是吗?”
暗桩应声称是,心里便把公输鸢举着的器物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下对墨村即将到来的清缴多了几分必败的信念。
暗桩眼馋地看着公输鸢收了千里镜,试探地问道:“公子,这应当是千里镜吧?想来必是很金贵的。”
公输鸢明白对方的心思,直接戳破对方幻想:“这千里镜万历四十八年就传入我朝,到如今,大小军镇多有配备。”
千里镜普遍装备于军队,这就大大提高了侦查能力,这对于即将面对朝廷暴击的墨村来说是极其不利的,更何况村里还有一群顽固不化的长老会,秦忠那个家伙也实在不中用,左国材都把上好武器送到手里了,不说加紧研制,跑去跟长老会说个什么劲。
暗桩心下明白再想这些事,也于事无补,还是直面现实较为稳妥:“只是不知公子有何谋划,打算如何进村,我等会面又当如何安排?”
公输鸢原想着直入暗哨前,表明身份,直接进入,后来想到兄长,才觉着自己不免太有些孩子气。这样单刀直入,不但进不去,还平白惹人猜疑。再者,兄长与秦木兰都在村中,直接进去势必会被认出来,到时候解释起来又是麻烦事。
他来与暗桩见面之前,就已经与左近的锦衣卫谋定了个计策,会面开始前就已经了。
公输鸢好歹是名门之后,虽然顽劣,却也桀骜得很。如今父亲不在,任何人想要拘束他利用他,也得问问自己同意不同意,是以虽然毒药在腹,生命堪忧,可他想的还是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