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与面具
哭声与面具
苏之琪出院了。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被取名叫“念念”,被接回了他们那个看起来时尚精致、却似乎并未为新生儿做好充分准备的公寓。
温禾和陈序去探望。一进门,就被一种混杂着奶粉味、尿臊味和隐隐焦虑感的氛围包裹。苏之琪头发凌乱地扎着,穿着沾奶渍的睡衣,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抱着哭闹不止的念念,机械地来回踱步,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她那个帅得耀眼的男友,正皱着眉躲在阳台打电话,语气急切:“……王哥,那期双人封面真的不能再争取一下吗?对,就我和xxx(另一位热门男嘉宾)……cp通稿可以再多买点,超话热度得维持住……我知道现在时机敏感,但越是这时候越要反其道而行,模糊焦点嘛……”
他忽然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孩子?孩子没事,就那样呗,哭呗,哪个小孩不哭?……哎呀你放心,这边我会处理好的,不会让狗仔拍到什么……嗯,挂了。”
客厅的电视开着,无声地播放着《心动公寓》的最新一集,屏幕上,苏之琪的男友正和另一位男嘉宾在泳池边“意外”肢体接触,镜头慢放,特效加持,弹幕上满是“嗑死了!”“是真的!”的狂欢。与现实中的混乱、疲惫和疏离形成了尖锐到残酷的对比。
苏之琪看到温禾,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几乎要哭出来:“她怎么一直哭啊?喂了奶,换了尿布,就是哭……我怎么办啊禾禾……”
温禾手足无措,她也没经验。陈序却走上前,没有去抱孩子,而是拿出手机,点开一个app。
“我整合了公开的婴幼儿哭声数据库和育儿百科,”他平静地解释,将手机靠近哭泣的念念,“初步分析,哭声频率和音调模式显示,肠绞痛的概率为62%,寻求安抚的概率为31%。”
苏之琪和温禾都愣住了。哭声……还能用算法分析?
陈序接着操作手机:“已根据分析结果,筛选出应对肠绞痛的飞机抱教程视频(评分最高),以及模拟子宫白噪音的音频文件。建议尝试。”
他把手机递给苏之琪,上面清晰地展示着抱孩子的姿势和播放白噪音的按钮。
苏之琪像是抓住了浮木,赶紧照着视频学习那个别扭的抱姿。说也奇怪,换了姿势,加上低沉的白噪音,念念的哭声竟然真的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委屈的抽噎,最后睡着了。
阳台的门拉开,苏之琪男友走进来,看到安静下来的孩子,松了口气,但视线很快又回到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地回复着消息。
“搞定了?”他随口问,眼睛没离开手机。
“嗯,多亏了陈序……”苏之琪小声说,语气复杂。
男友这才擡眼看了陈序一下,扯出个客气地笑:“谢了啊,兄弟。搞it的就是厉害,带孩子都能编程。”语气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仿佛陈序做的是一件什么古怪而不入流的事。
随即注意力立刻回到手机屏幕上,手指飞快地打着字,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兴奋:“……对,就这个方向!‘顶峰相见の羁绊’这个话题好!够暧昧,引人遐想……”
他忽然想起什么,擡头对苏之琪说,语气像是下达通知:“哎,跟你商量个事。最近有个重要的品牌合作在谈,形象要求比较……清爽。这段时间,可能不方便发跟孩子有关的内容了。
有人问起,你就说……是亲戚家小孩来玩。”
客厅里瞬间死寂。苏之琪的脸血色褪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温禾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念念是你的女儿!”
男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被功利和浮躁覆盖:“你懂什么?这是行业需要!现在流行这个!等她再大点,懂事了,可以搞‘潮童’人设,现在太小了,只会拖累形象!热度过去了谁还记得你?”
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补充道:“琪琪,你得理解我。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得抓住机会。等站稳脚跟,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苏之琪死死抱着孩子,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温禾气得浑身发抖,却被陈序轻轻拉住了胳膊。
他看向那个男人,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观察一个异常数据:“你的策略基于短期流量最大化,但忽略了长期人格信誉破产的风险系数。且,作为一种营销手段,其生命周期和政策风险存在不确定性。”
男人像是被踩了尾巴,恼羞成怒:“你谁啊?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搞it的懂什么娱乐圈?琪琪,你以后少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离开苏之琪家,温禾心情沉重得像灌了铅。她不仅为学姐感到悲哀,更感到一种荒谬的愤怒。一个父亲,为了虚无缥缈的热度,竟然可以轻易否认自己亲生骨肉的存在?
“他怎么可以这样?”坐在车里,温禾依然无法平静。
“他的行为模型,符合极端功利主义导向下的认知失调。”陈序分析道,“承认孩子,会与他当前追求的‘可供幻想的单身男友’人设产生严重冲突。
为了减少这种不适,他选择在认知上贬低甚至否定父亲身份的价值,将其视为‘拖累’。这是一种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虽然非理性。”
他的分析像冰冷的手术刀,再次精准地剖开了丑陋的真相。
温禾沉默了。流量至上,竟然可以扭曲人性至此。
几天后,温禾正式开始了在独立工作室的工作。环境远不如以前的公司高大上,但氛围自由。她的第一个选题会议,她提出的方向就是“流量时代下的自我异化:当生活成为表演,亲情沦为布景”。
她讲述了苏之琪的故事(隐去真名),讲述了那个用算法分析婴儿哭声的插曲,讲述了光鲜屏幕背后的疲惫与孤独。同事们听后一片沉寂,继而爆发了热烈的讨论。
主编最后拍板:“这个角度好!尖锐,真实,有痛点。温禾,你放手去做,我们需要这样的声音。”
温禾感到一股久违的创作激情在胸腔涌动。她不再只是大系统里的一颗螺丝钉,她开始尝试用自己的观察和笔触,去理解、去记录,甚至去影响这个时代。
晚上回家,她兴奋地和陈序讨论她的选题和采访计划。陈序认真地听着,然后起身从书房拿出一个优盘。
“这是什么?”
“基于公开数据及网络舆情分析,做的关于‘卖腐’营销策略生命周期、受众心理以及反噬风险的预测模型。还有一些关于‘网红人设’与‘真实自我’分离性的心理学论文摘要。”他递给她,“可能对你的非虚构写作有参考价值。”
温禾接过优盘,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感动。他依然在用他的方式支持她——不是鲜花掌声,而是硬核的数据和模型。这种支持,笨拙,却无比扎实。
她打开电脑,插入优盘。屏幕上跳出一行行复杂的数据和图表,冰冷,却蕴含着揭示真相的力量。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无数个家庭正在上演着各自的悲欢离合。
而在这一方小小的书桌前,一个用社会学视角观察世界的女人,和一个用算法理解世界的男人,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携手,试图从纷繁的现象中,打捞起一些被忽略的真相。
孩子的哭声或许可以用算法暂时安抚,但人性深处选择戴上的面具,需要更用力的撕扯和更勇敢的直视。
温禾知道,她的路,才刚刚开始。而身边这个沉默的“战友”,或许是她最大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