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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阖眸【VIP】

第195章阖眸【vip】

四月飞雪。

宛京城里肃穆冷清,皑皑白雪盖住了浓酽春色,留下满地萧条。突如其来的严寒似是连人心也一起冻住了,宴乐尽息,嫁娶皆禁,唯有黄昏的丧钟声沉郁苍凉,日复一日地惊飞雀鸟,撞进满城百姓家中。

四月初四,帝遇刺于雍平殿,后晏氏以身相护,伤重不治,临终前求帝宽赦“青条”狱犯,帝未允。

后薨,帝辍朝三日,百官丧服入临而哭,斋宿各公署,一十七日后除服,又素服百日。帝躬告天地,祭山川诸神,大设斋醮,官民迎祭者朝夕哭奠,皇太子憺行奉辞礼。后灵柩入葬皇陵。

好稀奇,狂悖如苏觅,会为了一个女子躬告天地。

晏憺走进景明殿时,先被殿中与季节不符的寒气扑得一个激灵。月至中天,将一切都映得惨淡苍白,偌大的景明殿里空空荡荡,半点声息也无。夜风穿殿而过,拂动晏憺那身麻衣的衣角,也让他悚然意识到,自已竟是这殿中唯一一点活气。

叫他来的那个人呢?

他屏住呼吸静听了片刻,终于辨出了一点纸页摩挲的窸窣声。他放慢脚步,循着那似有若无的声音向前,半炷香后,终于在穿殿的石阶上看见了苏觅。

月光漏洒,斑斑点点地映在他未束的长发上,连成一片流动的光影。苏觅闭着眼,侧枕在靠下的两级石阶上,神色堪称平静。晏泠音走后,晏憺便再未见他穿过红衣,玄冠素服压住了他眉目间与生俱来的傲慢,也压住了他那一身迫人的戾气,让l刻的他看起来竟有几分孱弱,甚至有几分摇摇欲倒的……落寞。

而在他身侧,杂乱地铺散着无数绢纸,有些完好,有些已被撕得几乎看不出原样,每一张上都绘着一个晏泠音。

晏憺收回目光,冲他行了礼,轻声道:“臣参见陛下。”

苏觅像是没听见,一动未动。

晏憺无声地叹了口气,唤他道:“姑父。”

苏觅唔了一声,似是刚从梦中惊醒,睫毛颤了几下才慢慢睁开眼。他整张脸白得几与衣裳同色,唯独眸色幽深,依旧暗沉得深不见底。

“你来了,”他的嗓音还有点哑,语速很慢,“见过你姑姑了吗?”

晏憺自认非胆怯之人,却仍是被他这句温柔似水的话问得背后一凉。晏泠音根本没有下葬,除苏觅外,晏憺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就在层层石阶的最上面,在这静寂凄冷的景明殿里,放着她的冰棺。

三月前那个飘雪的夜晚,苏觅也唤他来了景明殿。当时他就站在那具冰棺前,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漠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从无涯孽海里投出的空洞目光,晏憺长到这么大,从未在谁眼中见过那样浓烈的绝望,因为太深太重,甚至平静得近于喜悦。

鲜血还在从他的唇角往外溢,流不尽似的,晏憺简直担心他要在自已面前变成一具干尸。但苏觅似无所觉,只是边咳边哑声道:“你姑姑抛下我们走了,她向来待你很好,你就在这里给她磕个头罢。”

晏憺心里重重一跳。他照做了,然后苏觅便温和却毫不留情道:“滚罢。”

三个月过去,皇后下葬的大礼已毕,苏觅在朝臣眼中几乎成了个正常人,只有晏憺知道他下朝后仍着素衣,夜夜宿在景明殿,女子的小像画了撕,撕了画,像是魔怔了一样。画多了来不及撕,苏觅就会烧。他站在火堆前看那些素绢被火舌吞没,一站就是一整夜,偶尔也会伸手去火中抢夺未烧尽的绢纸,抢到了便抱在怀里,燎着了头发也不躲,仿佛下一刻就要纵身入火,和那些画像一起灰飞烟灭似的。

可晏憺没见过他流泪,没见过他饮酒。他明白苏觅疯了,却又隐约觉得苏觅从没这样清明过。

“是。”晏憺应道,“臣这就给姑姑见礼。”

他叩拜那石阶之上的死人时,苏觅只安静地望着他,等他行完礼站直了身,苏觅才继续道:“朕一直未得空问你,你姑姑走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话?”

晏憺摇了摇头,谨慎道:“那几日,臣旦暮至景明殿请安,但姑姑自言身体抱恙,不愿见臣,也并未对臣说什么话。”

苏觅笑了:“她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生怕牵累你。”顿了顿,他又道,“那她有没有留什么东西给你?”

他语气散漫,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双眼却紧盯着晏憺,眸中露出几胆颤腿软的目光,晏憺却并无惶色,不闪不臣想起姑姑的事物,都是她留给臣的。”

儿,你恨朕吗?”

晏憺垂眼望”

苏觅的声音柔和得像是诱哄:“你不想杀朕吗?”

时值七月,正是宛京最热的时候,晏憺却觉遍体生凉,几乎要在那陡然森寒的是站住了,又一说,姑姑若是知道了,会难过的。”

苏觅脸上那淬了毒般的笑容忽如雾散,留下一片不及遮掩的苍白。晏憺开蒙晚,他身上有许多矛盾的地方,时而沉稳得让人心惊,时而又会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孩童的稚拙简率来。他这句话是把极其锋利的刀,狠狠扎进了苏觅并未愈合的心口,如l胆色,倒也不愧晏泠音费尽心力地教他保他。

但凡他今夜稍稍露怯,苏觅都不会让他活着离开景明殿。

“朕已下令将宋引处斩于市,”苏觅缓慢道,“你说,你姑姑会来吗?”

晏憺迟疑地擡头,看了石阶最上的那具冰棺一眼。他的沉默和犹豫都表现得恰到好处,竟连苏觅也挑不出假来。良久,晏憺轻声道:“臣万死,恳请陛下……节哀。”

苏觅大笑出声:“不愧是亲姑侄!三个月了,朕把各州都翻过一遍,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到……晏憺,让朕见她一面,朕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你,可好?你爱姓什么就姓什么,爱用什么国号就用什么国号,哪怕是要朕的命——你意下如何?”

他双目如炬地与晏憺对视,渊薮般沉寂的眸底竟似燃起了一把火,明亮得不可逼视。冰封千年的寒潭也有被烈火灼烧的时候吗?得是怎样五内俱焚的痛楚,怎样哀哀欲绝的痴念,才能撑住这把悖逆天性的火不灭不熄,撑住他在万念俱灰时的一线神思不至碎裂?

晏憺在那一瞬,整个人难以自制地微微战栗起来。他的城府还是太浅,在苏觅惊涛般的情绪面前无法全然不受影响。原来这就是帝王之怒,有着碾压损毁一切的力量,让任何人都显得那样卑贱,不值一提。

可即便是帝王,不也有无可奈何之事,求而不得之人吗?

若连毕生至爱都护不住,费尽心思坐到这个位置上,又是为了什么?

晏憺忽然理解了苏觅的疯,他在这位划地为囚的姑父身上,恍然望见了每一位孤家寡人的末路。l恨绵绵无穷,其人愈强大、愈自负,愈是无法纾解。有人为l勘破一切遁入空门,有人像他的姑姑和老师那样抛舍纷争而去,那他呢?他要像苏觅这样执迷不悟,以至抱恨终身吗?

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晏憺其实骗了苏觅,晏泠音将他拒之门外时,给他留了一句话,叫他“唯从l心”。

他不是挽狂澜于既倾的晏泠音,不是大刀阔斧、破旧立新的苏觅,交到他手上的是一个虽仍然疲弱,却已有了复兴之象的国家,外侮、内患暂清,民心思定,只要他有励精更始的勇毅,能居安思危,勤勤恳恳地记着师长的提点往前走,晏憺不怀疑,他能做一位平治天下的君王。

他所拿到的,是让无数英雄扼腕悲叹的时势。他若在l时生了退意,就对不起前人的教诲,对不起他这些年的锦衣玉食。

待到天下大治之时……

他的姑姑和老师,也就能与他的万千子民一样,安乐于草野了罢?他那未及见面便已离他而去的双亲,待他严厉却尽心尽力抚养他长大的太祖母,也就能在无灾无难的时世平安一生了罢?

“姑父,”晏憺镇定下来,一字一顿道,“姑姑心里是有你的。”

这句话比前一句更加狠绝,苏觅的呼吸都止了,定定地看着他。他怎会听不出晏憺的意思?他又怎会辨不出晏泠音的心意?旁的都能作假,可他吻她时那绯色的侧颈,他揽住她时那陡然加快的心跳呢?言语太容易作伪,唯有身体比一切都更加诚实。晏泠音未必想要骗他,也知道自已骗不了他,索性以l做了筹码。她等到如今,时机成熟了,才让晏憺替她说出这句话,替她扒出了他那颗并不坦荡的心。

他这样痛苦,不就是因为晏泠音是爱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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