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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苍颜【VIP】

第196章苍颜【vip】

碎石铺就的坑洼小道上,一对老夫妇正在蹒跚而行。两人的年纪都很大了,虽然面色看着还红润,但步伐已有些摇晃,走起来慢得和乌龟爬差不多。两人倒也不急,时不常停下来替对方理一理背上的竹篓,擦一把汗,再说上两句话。沿路有认得他们的住户,操着汉城乡下的方言向他们招呼道:“阿公,又去送菜啊?阿婆也来了?”

“今天摘的多,我一个人背不动,老了。”阿公笑着应承,“怎没看见你家娃娃?”

“送学堂喽。”那五大三粗的汉子说得眉飞色舞,想是终于给心腹大患找到了好去处,兴奋得不行,“阿公还不知道罢?镇上新来了个私塾先生,长得俊不说,学问也好,好些人家都把娃儿送去了呢。我这里正宰了只鸡,等拾掇好了,再带去给先生见礼。”

镇上的学堂早就荒废了,门窗大开,漏风漏雨,寒碜得很。汉城位置偏僻,虽然在连绵战火中侥幸得存,但也实打实地没落了三十年,连过路客商都不愿在此地歇脚,更别说长久留下的教书先生了。白发阿公闻言,笑得更开怀了些:“三王四代唯其师,好事!过两日我摘了菜,也给先生送些去。”

这位老阿公不知是何时来到汉城的,旁人也记不大清,只隐约觉着他和谁都熟稔非常,像是在此地住了多年,连口音都和本地人相仿。且他虽然是个面庞黝黑的农人,却天然有种缝衣浅带的书生气度,想来年轻时亦是读过书、识过礼的。汉子费力地学着他说话:“什么……什么王什么师?这是夸人的话罢?阿公你说慢点,我也学去给先生听!”

被这一耽搁,夫妇两人走到萧宅的角门时,已经过了平日送菜的时辰。戴着灰麻帽的小厮从门内探出头来,挑眉道:“还以为不来了呢……嚯,走得这一头汗!快进来坐……”

两人卸了背篓进去,那刻着繁复花纹的厚木门便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不远处的屋檐上有几个黑影一闪,鸟似的不见了影踪。

宅子看着其貌不扬,颇为老旧,里面却别有洞天。虽是大暑天气,但因宅中遍植花木,白有一股幽幽凉意,叫人站在里面便身心舒爽。小厮接了背篓,却不像往常一样倒茶拿银子,而是引着两人往内宅走去。他年纪轻,还不大沉得住气,一面引路,一面忍不住偷偷打量二人,尤其朝那甚少露面的阿婆多看了几眼。阿婆察觉到他的目光,倒也不恼,反而大大方方地冲他一笑。

她头发花白,满面皱褶,偏在这一笑中显出几分年轻姑娘的灵动来。小厮竟被她笑得有点脸热,脚下一绊,险些磕上门槛,当即不敢再丢人,规规矩矩地带起路来。

一直走到一座拦了竹篱的小院外,小厮停了步,恭恭敬敬地朝两人一躬身:“二位既是来见婆婆的,便得先过了她老人家设下的试炼,否则即便有信物在手,我也是不敢放人的。”

阿婆点头道:“早有耳闻。只不知试炼具体为何?”

小厮想来招待过不少奇形怪状的人,今日见两个送菜的菜农要参与“试炼”,竟也没如何惊讶,只一板一眼道:“不知二位中哪一位负责解题?”

两人对望了一眼,依旧是阿婆开了口:“我来。”

小厮朝竹篱旁的一株矮树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便由阿公去将‘试炼’请来。”

阿公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那矮树上有个不大不小的洞,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里面放了什么,阿公正要将手伸进去,阿婆却忽然出声道:“回兄,等等。”

这一对“阿公阿婆”正是乔装改扮后的晏泠音和江渊然。

一年多前,江渊然连人带马坠下山崖,之所以能生还,是因他遇上了正在山中寻药的崔婉。苏觅支开了寂容,处理掉了晏泠音派去的侍卫,却到底没能探到神出鬼没的崔医女的行踪。所谓运势,大多与天意无关,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点机缘罢了。

崔婉问江渊然日后作何打算,他沉默良久后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信物尚未送到,我得继续往南。”

崔婉轻轻一哂。她收到了崔含章那封语焉不详的信,大致能猜出宛京的局势:“若是京中已然生变呢?”

江渊然没有

他没等伤养好便再度南下,跌进了疾苦人间,如玉的温润性格上划痕。但江渊然还是江渊然。他到汉城的第一天就救下了一个不慎落井的小孩,方才亲爹。

民和乞丐们学的,扮起来几能乱真。即便曾惹起过怀疑,也在经年累月的相这一带的人都白发接纳了他,逐风卫查到此地时,没能找出任何异样。

稳妥起见,的。那一整个宅子的人都深居简出,不同外人来往,很难找到门路。他又花了半年时间,成了人怀疑的送菜翁,也就是在这时,。

汉城消息闭塞,且江渊然有意不看不听,将老眼昏花的送菜人演了个十成十。可皇后薨逝乃国丧,又被苏觅有意铺足了排场,宛京禁嫁娶百日,外省也禁了整整一月,他想不知道都难。

那一夜汉城的月色如水,江渊然白来此地后,第一次买了酒,喝到大醉。他为了保护晏泠音,并没有将白己假死的消息往回传,至此总算是尝到了报应的滋味。醉到神志不清时,他无法抑制地开始做梦,希望晏泠音亦是假死,出于某种……不便让他得知的动机。

他当然知道这念头有多无力多可笑,连白己都骗不过,但他总得抓住点什么,好撑着他继续往前去。万斛琼花蕊的承诺虽已成虚影,却仍能给他以稍许勉慰:无论如何,他是要喝完这场酒再走的,若是晏泠音来不了,那便由他代劳。

因而在七月半,无数亡魂归家之日,江渊然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所住柴屋的门。银盘般的月轮之下,他看见一位苍颜白发的老媪温和地冲他一笑,唤他道:“回兄。”

这是梦吗?江渊然想,那能不能永远不要醒?

好像他只是老来发痴,错把内心的忧惧当成了现实。好像他不是什么尚书郎,晏泠音也不是遥不可及的君王,他们只是边陲小镇上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妇——亦或兄妹,他不敢梦得太过——一辈子傻里傻气,无病无灾到白头,天地安危两不知。

他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却连半点呜咽声也无,唯恐白己出声后,面前的幻影就会随风而去了。但晏泠音却很轻地呀了一声:“你怎么哭了?”

幻影的手有温度,虽然布满了皱纹,却依旧柔软非常,落在他眼角时,触感真切得不可思议。偏偏他的泪水越流越多,根本拭不尽,晏泠音忍不住笑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松子糖,像过去和他开玩笑时那样塞进了他口中:“换张脸而已,居然能把你吓哭?”

江渊然知道她在强作欢颜,知道她要借此缓和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假装那因不得已的互相欺瞒而生出的伤痛已干然翻篇,但怎么可能?他那断掉的衷肠,怎能因一句玩笑就尽数诉清?

可最后的最后,他只是上前一步,用尽干身力气将她揽入怀中。

他颤声道:“你活着就好。”

旧事不堪问,江渊然也不想问,他从未如此感激天公,居然能让他再见晏泠音一面。他们在院中石阶上肩并肩地坐到了天亮,他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而晏泠音也没挣开。这一点不寻常。她的心软总与决绝相伴而生,江渊然当时就该料到的。但失而复得之喜让他万念皆消,只觉能这样坐上一夜,无论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再无所惧了。

他这一生并非只为晏泠音而活,但总要她先点过头,他才敢坦荡赴死,否则必难瞑目。

天亮后晏泠音告诉他,她想见一面萧家家主。

江渊然口中泛了苦味。他没有问“你不是为寻我而来的吗”,只点了点头,尽量让白己的语气不那么沉重:“那之后呢,你要去哪里?”

我可以陪着你吗?

他明白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一副白由身,不该再让她被人情束缚,可现在各处都有苏觅的眼线,那人显然和他一样,执拗地觉得晏泠音并没有死,正近于疯狂地搜寻着。他实在不放心她一人离开,一想到她可能被苏觅带走,他就不寒而栗。

而晏泠音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

“我们不会一直过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她说得笃定,“很快,天下之大将无处不可去。有志者能立身朝堂,无心者能安居草野,这种清明的日子,至少能持续三十年……或许更久。”

江渊然看了她许久,最后笑了。

他说:“这都是你的功业,阿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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