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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如驰【VIP】

第186章如驰【vip】

晏泠音脸上的笑容是一朵被冻住的花,没有半点萎缩凋谢的迹象。她依旧微仰了头看着苏觅,语气毫无起伏:“御医去看过了吗?”

魏收倏地攥紧了剑柄,连梁归都擡起了眼,愕然望向晏泠音。而苏觅皱了眉,放柔了声音道:“阿音,我们回宫罢。”

晏泠音摇了摇头,没答他,只回身对魏收道:“你去找百里霜,问问他还有没有话要和大妃说,别耽误了。”

苏觅眉头皱得更紧。他翻身下马,疾走两步到她身前,用力攥住了她的手。晏泠音堪称温柔地回握了他,淡声道:“怎么了?”

她的眼中没有一点哀伤、悲愤亦或痛苦,却也没有一点能称之为生机的东西,苏觅的话掉进她眸中,像是进了一潭极深的死水,连半点涟漪都激不起。他分明能感受到掌中的温度,能闻到她身上浅淡的甜香,却从未觉得她离自己有这样远。他心中巨震,一时没控制住力道,把她的手掐出了红痕,而晏泠音神色未改,只安静地与他对视,竟似毫无所觉。

苏觅被她那没有温度的眉眼冰得一激灵,在那一瞬,忽然感到一阵无可遏制的心寒。他一路疾驰至此,是因为他不能让晏泠音再有责怪他的理由,至少她的终身憾恨,绝不能和他有半点关系。

到底是……来晚了吗?

苏觅尽力压下那种陌生的情绪,将她揽入怀中,近乎于小心翼翼道:“阿音,没事的,你不想回便不回。你冷吗?饿不饿?”

晏泠音和方才一样摇了摇头,显然并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但也并没反抗他的拥抱。

苏觅丢下了不知所措的魏收和浑身僵硬的梁归,将晏泠音抱上了马。马蹄踏在连月未经雨水的干燥土地上,激起阵阵尘烟。苏觅几乎没有控制缰绳,放任那马越奔越快,毫无目的地疯狂地跑。他双臂都紧紧揽着晏泠音,用自己的面颊贴着她的,拼命感知着她的心跳和呼吸,仿佛不这样做,怀中的人就要和秋叶一样被吹走了。最后他终于捕捉到了一点晏泠音还活着的体征,用哑掉的嗓子重复唤着她的名字:“阿音,阿音。”

他轻声道:“你和我说句话。”

晏泠音却像是累极,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

因为他利用过她的软弱,所以他能估量出那种痛苦的深度,晏泠音不应该这么平静。连崔漪走时她都是守在榻前的,这样郑重对待自己和旁人“终局”的人,为什么要避开温敏?她已经心如死灰至此了吗?

那她对他呢?

苏觅心绪不定,没有在意那横冲直撞的马已经出了城,奔上了京郊的榕山。山路盘曲,好在那马神俊,负载两人依旧不显吃力。苏觅也不知自己唤了多少声“阿音”,晏泠音却始终无知无觉地睡着,直至一滴水落上了她的眼角,她似是觉到凉意,这才微微睁开了眼。

她说了这半日以来第一句略带情绪的话:“下雨了。”

先是一滴、两滴,随后便像是打开了闸门,无数颗雨珠同时砸向了地面。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不顾一切。天地间顷刻便起了烟,苍茫着罩住了一切人事,质地洁净的、脏污不堪的,都被无根水沉默地、一视同仁地包裹。上天似乎终于动了悲悯,不再为难这早已遍体鳞伤的土地,久违的水润气息扑面而至,几乎叫人流泪。晏泠音想,定有许多农户在这场姗姗来迟的大雨里放声痛哭。

而她只要假装脸上滚动的水珠有温度、有咸腥气,就能自欺欺人地认为,她已经替怡和殿哭了一场。

她不会哭。温敏会听见的。

山路很快变得湿滑难行,马的四蹄打了几次滑,却依旧在不管不顾地往前直冲。苏觅被晏泠音惊走的七魂八魄在她开口说话后,终于勉强复了位,他注意到了马的异状,而与此同时,这条蜿蜒的山路也到了头。

前面就是悬崖。

苏觅瞳孔骤缩,立刻擡手去拽马缰,可那只手却被晏泠音拦下了。她满是水痕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极致温柔、毫无温度的笑,在他怀里仰起头,一如此前曾做过的那样,吻住了他的唇。

这是她第一次吻他吻得这么深。

苏觅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能感觉到,晏泠音原本微弱的心跳也忽然加快了。他们在暴雨中、在断崖前,在一匹不知为何发了疯的马上深深拥吻,带着平日里不能揣测、不能窥视的对彼此的情意与恶意,一起冲向了无救的深渊。

苏觅有生以来,从那双终于有了波澜的眼睛,发现里面满满当当,

除他之外,别无旁物。

他松开了马缰。

马哀鸣着,前蹄已然踏空,整个马身已经,晏泠音忽然狠命拽住了缰绳,迫得那马微微后仰,而她揽住苏觅滚身下马,借着那一点回冲之力,险而

马坠了下去,却久久没有听到落地的闷崖下看了一眼,发现那畜生竟如此命大,被缰绳挂在了一。

苏觅半个身子还在悬崖外面,他不看马,只看着她。

雨仍在下,浇得晏泠音遍体生凉。她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撑着崖壁的手一软,仰面躺了下去。

衣响,是苏觅靠了过来,和她肩并肩地躺在了一起。

他们的头枕在水洼里,脚悬在断崖外,散乱的长发狼狈地纠缠在一起,满身都沾了湿泥。她方才想要拉上他一同跳崖,连带着那头被她扎了两针的可怜马匹一起,而他没有慌乱,没有挣扎,只一心一意地捧着她的脸吻她。

晏泠音已经不知道,苏觅愿意陪她作这个死,是真的无可救药地爱她,还是清楚生死蛊的一半不能独活。他不去拉那条马缰,是知道她做了手脚,马已然失控,还是赌她仍有一分眷恋、一分责任,盘桓在她不能更加冰冷的胸中。他吻得那样认真,是想借此唤起她的迟疑,还是仅仅出于情欲。他那陡然加快的心跳,是因为临近结局的震惊、恐惧,还是因为得到结局的兴奋、狂喜。

她只知道今日之后,她将再没有机会自戕。

去了一回司天台,又疾驰了这一路,晏泠音已是筋疲力尽。她闭上眼,在茫无涯际的雨幕里漫无目的地放空了思绪,想借此平复自己。可是一个古怪而不合时宜的念头还是涌进了她的脑海。晏泠音想,这个时候,温敏已经死了吗?

亦或是她还在弥留之际,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谁去见她?

晏泠音浑身都轻微地哆嗦起来。她的记忆里有一座干净的、盖着琉璃瓦的小屋,那是她为温敏留的净地。后来明瓦生尘,她再没敢走进去过,却在此时此刻,又听见了那小屋里传来的歌声。

是幼时哄她入睡的歌声。

“我观世人之行尽如驰,熙熙穰穰往来疾于矢……胡为乎,芒芒奔波亦如此?”

当时她以为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可以共度的光阴,因而在对自己未来的描绘里,笨拙又郑重地给温敏画了像。她本就早熟,并不惧死,只无来由地坚信在死亡到来前,她和温敏都会有很好很充实的一生。等到她们都白发苍苍时,后走的人会守在另一位的榻边,笑着彼此约定来生再见。

人比其他动物多一分灵智,可以期盼轮回,实是大幸。这一点念想,应该足够先走之人安详地合上双眼了。

可原来,“尽如驰”“疾于矢”的不只是时间,她们背向而行,偏偏谁都不后悔、不回头。

哪怕只回头看最后一眼。

不行啊。晏泠音唇角不自然地扬起,眨动了一下她被雨水浸得发酸的眼皮,在漫天大雨里自嘲地笑了起来。她不能心软,因她不能不心软,而温敏是知道她的。今日宛京流言四起,是温敏谋划了多久的成果?她还替她准备了多少“礼物”,等着她去桩桩件件地应对呢?

有一个“礼物”,此刻正躺在她身边啊。

惊悸的余韵过去之后,苏觅侧身,用脱力的双手抱住了她。他附在她耳边,极其用力、又极其克制地轻声道:“阿音,我再不会放手了。”

九月十三日,女帝生母淑大妃病逝于怡和殿,女帝不守孝,不发丧,令大妃遗体不得归葬皇陵。无人知晓遗体被运去了何处,也无人知道,南疆的一座荒山上多了个无名坟冢,坟前野花遍地。

也就是在这一月,各地对女帝的攻讦再度群起,愈演愈烈。于公,直臣被灾,清流钳口,凶徒横行,举国惴惴;于私,杀兄囚母,贪好男色,暴戾寡恩,人神共愤。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旱便是证明。往昔的和乐似乎只是张掩人耳目的薄纸,被淑大妃之死这颗火种一下子引燃,自南至北地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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