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背水【VIP】
第185章背水【vip】
敛衽,屈膝,俯身,叩首。莲纹丝履轻缓地踏在石面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一袭素衣的跪拜者亦了无遽容,不慌不忙地拾级而上。以手加额的动作于帝王而言已有些陌生了,但晏泠音依旧做得很漂亮。数年如一日的谦抑隐忍早已化在了她的骨血里,将她磨成了一块锋芒内敛的玉。这样的姿态曾经是,也一直是她的甲衣,替她抵挡了或敌或友的无数审视。而如今,这副甲衣也能抵挡来自上天的冰凉嘲讽,抵挡龟裂大地上不堪多闻的詈骂与哀哭吗?
她对脚下的巨石十分熟悉,因她曾带着少年人的悲愤,也曾带着孤掷一注的决心,坚定地攀登过它。彼时的她站在命途的对立面,堪称高傲地向它递出了交战的邀约。可兜兜转转,到头来,她仍要匍匐在它脚下,卑微地向它祈求一场错了时节的雨。
既如此,这负累加身的一路,究竟有没有意义?
毕竟,书简上失手洇开的一滴墨就能盖住她的名字,而一场恰到好处的天灾,就能抵掉她那些小小的、无人在意的功绩。
可……那又如何呢?
晏泠音在膝盖落地的刺痛里对自己道,以终局论成败,自古皆然,你为什么会妄想跳出世道人情之外?
没什么好不甘心的,因你在踏出第一步时就望见了自己的末路,再来一次,你的选择也不会有分毫改变。
于人为可讥,在己为无悔。
因久不降雨,石阶上也覆了一层厚重的浮灰,等晏泠音一步一叩至南望石下时,指尖、额角都留了污渍。她还没说什么,沉默着随行了一路的梁归已递来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帕子,上面沾着药气。
晏泠音拭了手脸,朝候在一旁的周千历微微颔首:“周司正,替朕燃香罢。”
周千历总也不见老,永远是一副仙风道骨的飘然样子,只头发已近于全白了。他或许也知道周筠干的那些事,望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持香躬身行了一礼:“臣幼时读史,见《春秋》常责备于贤者,颇以此为恨。陛下……”
“贤者亦非毫无罪过。”晏泠音温和地、不容置疑地重复了一遍,“有劳司正,替朕燃香罢。”
“诸位可知,今秋为何久旱不雨?”宛京城南最热闹的市集上,一个形貌奇异的瞎眼男子正神神叨叨地叫嚷着,“是因上天欲降罪于今上,降罪于晏氏!二十多年前,崔夏两位将军是冤死的,是被龙椅上的皇帝设计害死的!”
秘闻离奇到了一定程度便不再是秘闻,而是疯话了。赶集的百姓围着此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那什么将军是谁,没听说过啊?”
“害,那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他说的是征南将军崔少丹和忠骑将军夏岚……”
管束这一带的西营羽林卫已闻声而来,带头的副领正要下令拿人,听见“崔”“夏”几个字,却忽然一愣,随即暴喝道:“妖言惑众之徒!给我拿下!”
瞎子吃吃地笑,仗着此处人多,羽林卫一时半刻挤不到他身边,仍在高声说着不算久远的旧事。他那被挖去眼球的双眼黑洞洞的,格外瘆人,转向哪里便引起一片倒抽凉气的惊呼。他整个人也看不出哪里受伤,哪里有病,但形貌苍白消瘦,皮肤像纸一样粘在骨头上,手背和脖颈都能看见跳动的青筋,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刮倒。偏他自己还浑然不觉,满脸皆是不可理喻的癫狂的兴奋,像一只细胳膊细腿的大头蚂蚁,用不属于这副身躯的骇人气力喊道:“我乃崔将军亲卫,手中有他的印信!他是被人陷害的!”
他麻杆般的手臂高高举起,在人群中醒目地戳直了。其手中果然有一方古旧的闲章,羽林卫副领目力极佳,一眼看去,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昔年崔氏“功高震主”,被先帝暗自防备的时候,京中六成羽林卫,皆是崔家旧部。后来虽被暗中清洗过几轮,但到底做不到完全干净。
瞎子看着疯疯癫癫,说话竟颇有条理:“你们若敢在此处杀我,就说明我所言非假,是皇帝心虚!崔将军乃一代名将,不该不明不白地冤死沙场!先帝身世可疑,今上也绝非正统,诸位不要受她蒙蔽!”
人越聚越多,羽林卫却不知为何僵住了,迟迟没有动手。魏收正好在这附近采买油盐,听见哗声,赶来看了一眼,当即皱起了眉:“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抓人,等着他继续说书吗?”
逐风卫因为得皇帝偏爱,行事有专断之权,卫齐平,实际上却是能压后者一头的。一众羽,此时见他越俎代庖地过来质问,脸色更难看了,都既不动手,也不答话。
魏收听那的鬼话都喊了出来,知道不能继续放任,正要自己上前拿人,瞎子却好像隔着人潮认出了他的声音,大笑道:“魏都统,你魏家满门都为先帝所害,就是先帝—人的女l卖命,日后下了黄泉,你爹娘认不认你?”
魏收额角突突地跳,刚上前一步,自后掠来的一道白影已跃进了人群。崔婉的轻功不弱,却极少在外人面前展露,以至于连魏收都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崔姑娘?”
瞎子踉跄了一下,那方闲章已落进了崔婉素白的手中。她只看了一眼,随即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假的。”
“呦,崔家小姐,”瞎子丝毫不慌张,笑道,“你也是个认贼作父的主,”
“张无为,”崔婉冷声道,“我父我母的每一位旧部我都认得,他们这些年来或浮或沉,不论地位如何,俱耿介笃行,和我父母一样都是铁骨铮铮、忠肝义胆之人,里面何时多了你这种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示人的小人?天子脚下胡言诽谤,你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她字字掷地有声,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越过人群望向了毫无作为的羽林卫,眸光如刀。后者被看得面庞发烫,还未及上前,已听人群里传来惊呼:“咬舌了!他自尽了!”
几处大xue,扶住了他往下瘫的身体,喝道:“卫兵!”
她和魏收对视了一眼,后者停了步,远远朝她深鞠了一躬,迅速转身没进了人群。
张无为是一把已近油尽灯枯的柴,任他再如何巧舌如簧,凭他一人,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但他既然被推了出来,就说明他背后的人早已做好了布置,或是胸有成竹,或是破釜沉舟。
什么样的布置,才值得他冒这种赔掉九族性命的风险?
魏收一想便不寒而栗。京中各处的巡逻、可疑人等的排查不归逐风卫管,但他还是给内外门的逐风卫都传了话,让他们加强警戒,同时去信给各州的逐风卫分部,令他们将各地的异动尽数汇总上报。办完这一切后,他没有耽搁,匆匆奔去了司天台。
晏泠音和梁归从司天台上下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此时京中的骚乱虽已平息,但谣言也已不胫而走,风一样刮得遍地皆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即便有崔婉主动站出来喝止,但不少羽林卫还是能认出,张无为手中的闲章确是崔少丹旧物。
而这一批二十多年后还在怀念旧主的人,恰恰是对崔夏二人的死一直心怀疑虑的人。
梁归听说自己的手下如此不分轻重,而始作俑者还是他当年夸下海口、声称“跑不远”的囚犯,脸上很是青红变换了一阵。晏泠音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点了点头,平静道:“早该有这一天。”
魏收被她带得也镇定了不少,问道:“主子有什么吩咐?”
晏泠音道:“一切照常。既然没出乱子,就不必太过惊慌,你这几天多盯着点就好。”
魏收一愣:“可是……”
他能想到的事,晏泠音怎会想不到?无端消失了四年的张无为突然出现,还是以这种不太体面却十分声势浩大的方式,背后不可能无人指使。只要晏泠音点头,擅长探查隐秘的逐风卫便能立刻出动,翻江倒海也要把人找出来。
魏收只说了两个字便闭了嘴。他忽然发现,在这秋日傍晚微凉的夜风里,晏泠音的额上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的手被飘动的宽袖掩住,似乎在微微地……发颤。
她这样平静,是因为她的思绪先于肉.体接受了某个事实,因为她在一瞬间,就猜出了背后主使者的身份。
谁能避开京中诸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藏了张无为四年?
谁能拿到死了二十多年的崔少丹不离身的私印?
谁能对崔夏二人死后的京中局势这样清楚,连他各个旧部的去向都了若指掌?谁又能这样精准地抓住时势,给京中多家小报提供他们无法拒绝的商机?
这个人,还非常非常地了解晏泠音。
“魏大哥,”晏泠音忽然开口,“你去怡和殿……”
魏收屏息凝神地等了片刻,没听到下文,不由得擡眼去瞧她的脸色。这一瞧,却见晏泠音已闭上了眼,唇角勾出了一个意味模糊的笑。
她是温敏一手带大的,知道心存侥幸者做不到背水一搏。事已至此,怡和殿不会留下半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