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瑶花【VIP】
第175章瑶花【vip】
冬去春来,光景如流,转眼三年已过,到了承观二十四年的初春。明阳河尚在化冻,哗啦声里杂着碎冰相撞的咔嚓声,水势每日都比前一日更汹涌些。沿河长了细密的茸草,在料峭春风里瑟瑟地抖着,酝酿着一腔盎然的生机,即便被心绪不宁的来者踩了几脚,弯了几次,最终却依旧艰难地挺了回去,不满地怒视着来人。
那人毫无所觉,穿着一身略显单薄的旧布衫,正e是新任户部尚书江渊然。
说起这道任命,京中不是没有过议论。论资历,论家世,甚至最直截了当地论年辈,江渊然都还太嫩了点,照理是不足以服众的。但偏偏在他之前,户部尚书走马灯似的换了几个,也不知是不是署中风水太差,全都连凳子都没焐热就灰头土脸地下去了,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更别提三年前那个举族获罪、毕生所忙都充了公的幸运前辈了。以至于朝中人虽不少,敢接这个烫手山芋的却寥寥无几。谁都知道如今的监察不比从前,上面那位盯钱盯得死紧,恐怕还在阎罗殿进修过,该动手时绝不留情。朝臣们顾惜性命,恨不得剥了朝服以证清白,都想离户部这种杂事多、容易得罪人,又一看就不干净的地方越远越好。
敢在这里待下去的,要是一根筋的木头,要是实打实的精细谨慎人。江渊然算一个,崔含章也算一个,但后者自言体弱,已连日称病,摆明了对尚书位毫无非分之想,将之强硬地让给了江渊然。
新官上任未久,还是越级进迁,江渊然脸上却无喜色。他已在河边来回走了几遍,把野草都踩得没脾气了,沉重的心绪仍没卸下半点。直到察觉衣角被牵住了,他立时回身,却愕然发现身后无人。
江渊然目光缓缓下滑,这才落在了一个泥鳅似的男孩身上。他看着自己那片沾了黑印的衣角,整个人僵了一下。
男孩却笑嘻嘻的,拍着两只脏手唱道:“鹏万里,鹤千岁。他年黄阁老,访我清溪醉。青凤舞,贻君万斛瑶花蕊!”
唱完后,他犹嫌这文绉绉的词不够达意,朝江渊然做了个鬼脸,随即大声道:“祝先生生辰快乐!”
江渊然的神色从困惑转为惊讶,又逐渐变得柔和,最后竟隐隐带了点笑意。男孩完事大吉,捏着被奖赏的糕点跑了,而江渊然慢慢擡头,看见了正e朝他走来的晏泠音。
他没穿朝服,晏泠音亦是一身素衣,没戴发冠,松松地挽了个髻。光阴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的身形、容颜皆未大改,只线条柔和的眉眼比先前深刻了些,不知是被什凿的,无端叫人不敢多看。她还没到近前就笑道:“可不许行礼,你要拿那一套来膈应人,我转身就走。”
江渊然弯到一半的腰停住了,无奈地直起了身:“陛下……”
“哎,”晏泠音略擡了声音,“说好不用那一套的呢?”
晏懿摆脱了诸多磨难,寿终正e寝了,储君于半年前即位。三年的同朝共处,众臣对晏泠音的为人已有了大致了解。狠是真的狠,议事时但凡有一句支吾敷衍,立刻拉下去廷杖,当众剥掉裤子,能把正e当壮年的男人打得像孩子一样嗷嗷哭。但她没有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意思,大小朝会风雨无阻,每日批折子至深夜,即便在朝臣最存心刁难,天天不过脑子地递大堆繁难事上去的时候,她也能一件一件处理得井井有条。即便是最毒舌的御史,也挑不出她临政的错。
自然,攻讦的点还是有的,比如刚愎自用、武断专横、刻薄寡恩……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耽于男色。梁国不杀言官,御史台倚仗着这条祖训,规讽晏泠音的折子日日乱飞,但到底没耽误她力排众议——排不掉的就让那支神出鬼没的卫兵去替她说理——敷衍地葬了晏懿,自己嗣了位。
但她没改年号,自言要等天下安乐后再改元。
两人一左一右,沿着明阳河并肩往前走。说并肩,实则江渊然落后了有大半步,晏泠音停下来等他,他便摇头笑道:“臣……我走你后面罢,早习惯了。”
陛下微服出游,是为自在,江渊然要说服她,也只能用这个理由。他还是这样,几句话就能把尴尬的局面解开,叫人听着心平气和,仿佛理应如此似的。
晏泠音便,一面微侧过头,正e正e经经地祝福了一句:“回兄,生辰快乐。”
三年来宛京万事皆变,即便说不上桑田沧海,也着实地,对时间流速的感知便会被钝化,偶然一回首,年少时光竟已如前尘过往,与如今的自己,隔了。
她那一句轻唤像是从前世传来,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江渊然。君臣应有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让那句话碰撞出了空荡回声,并不凄厉,却无端让人心头一酸。
江渊然有时会想,他们二人之间该如何收场呢?
风流韵事,但凡她对哪个朝臣稍假辞色,亦或谁对她稍显殷勤,立时便能涌出一堆故事来。仿佛她平动乱、收人心,皆是靠一群垂命,她罢了,归根结底,是个女人。
旁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明里暗里地纠结了大批世家力量,被视为理所当然,没人敢说皇帝拿自己出去卖。落到民间话本里,还能得个多情的评说。晏泠音也蓄养男宠,挑拣得精心,借这条线串起了整个朝局,但经外人口舌一滚,就成了好色荒淫。
言里,有不少江渊然的名字。
说来惭愧,江渊然第一次在茶楼听到这些时,虽失手砸了茶盏,却没离座,足足忍了半个时辰,从头到尾地听完了。什“东云台初遇”“镜华园定情”,绘声绘色,连当天两人的衣着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宛在目前。若非他就是当事人之一,险些便要信了。江渊然哭笑不得,可见掌故大多不可当真,只算是茶余饭后的玩乐,听个开心便罢。
但他走前,还是给说书人留了几枚铜板,因在那人口中,他和晏泠音是青梅竹马,两心映照,既是君臣,亦为鸳侣,彼此互相帮扶,日后也会平安顺遂地共度一生的。
那嘴上没把的老伯一通闲扯,道出的却是江渊然珍重收起、不可企及的痴妄。
外人怎会理解呢?
但凡他和晏泠音之中有一个想“再续前缘”,甚至只要有那一丝出格之念,他早就夜宿禁宫,坐实男宠之名了。偏他们都心照不宣,明白有些东西不能碰,一碰就沾污了。
世间最后一轮干净的月亮,是他们少时共同仰望过的。只要还记得那片光华,人就没有死透,就能继续走下去。他们的存在,于彼此而言就是生机,这是真正e的相依为命。
只他到底……有些遗憾罢了。
江渊然谢了恩,见金铭寺的木匾已在眼前。今日寺中香客不多,晏泠音领着他东绕西绕,也没碰上熟人,很快转进了一片竹林。因主人养护精心,竹叶过完冬也没干瘪发黄,依旧是青碧的一片。江渊然略一踟躇,晏泠音没回头,身后却像是长了眼睛,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无妨,我早就不怕了。”
竹林深处有一净堂,晏泠音在门外站定,忽然转身正e色道:“江卿接旨。”
江渊然一凛,正e要跪下,被晏泠音板着脸瞪了一眼,犹豫片刻,最终只略躬了身:“臣在。”
“你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着停职三月,闭门自省,户部诸事由崔含章暂代。”
江渊然愣了,屋里的寂容也愣了。他在风过竹林的萧萧声里辨着那两人的呼吸,无声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飞来横祸,江渊然不惊不怒,反而慢慢皱起了眉。晏泠音见他那种如临大敌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严肃做什?给他们一个编排的口实罢了。我庸聩无度,利诱不得便恼羞成怒,回兄一世清名,可不能葬送在我手上。”
江渊然紧盯着她,抿唇不言。
“好啦,不是真叫你闭门。”晏泠音脸上的笑容淡去,眼角微微垂下,“你替我出一趟京,沿途会有人接应你。那些人手中皆有我密令,除他们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内门的逐风卫。”
江渊然听到最后一句,腰背瞬间绷紧:“陛下看过臣的信了吗?”
不是奏报,是他辗转递进宫的私信。
晏泠音平静点头:“我知道。”
她说得那样从容,江渊然立刻明白了:“陛下早就知晓,内门这一年来常有僭越之举?”
晏泠音竟似毫不在意:“若遇紧急情况,无论内门外门,都有自行处置之权。”
“处置完也得依律上报!”江渊然微微擡高了声音,“臣在兖州督查时亲眼所见,内门为了行刺方便,事先不打招呼,直接动手替换掉了七个外门弟子,若非臣恰好撞上,只怕也仍被蒙在鼓中。陛下,臣所见定然只是一隅,若细查下去……”
晏泠音连语气都没变,依旧淡淡道:“但他们没有耽误公事。只要不越底线,朕允许他们做任何事。”
江渊然像被打了一闷棍。朝中没人敢提,就是因为逐风卫背后那人得女帝盛宠,谁若多说了几句闲言,不出三天便能身首异处。黑衣卫兵无孔不入,织成了一张极其可怖的大网,和他们相关的事全隐在灰色地段,无人敢细窥。
除了江渊然。
“别再查了,也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把你查到的东西全部烧掉。”晏泠音轻声道,“朕给你放个长假,去汉城住一段时日,好好休息。朕记得你自幼心慕汉城派刻家,总瞒着老师自己练,说来日若有机会,定要南下探访才不枉此心。快入春了,想必沿路风光亦甚悦目,你同朕昔日有约,欲寻山问水,壮游山河,朕走不脱了,便由你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