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坦白【VIP】
第170章坦白【vip】
五月底,季问陶回京了。做大夫的人似乎都有这样的本事,任外面如何江翻海沸,他们眼中也只容得下一方很小的世界,不过一具病躯、几帖药方罢了。是人就有三灾六病,乱世盛世,都缺不了大夫这个行当。治病难道还要看天时地利吗?好竹歹笋,不都得一样培土捉虫吗?
季问陶对京中的局势翻覆似乎全不关心,只先去城西那片破败不堪的民居转了一圈,见其中小半的草房已换了砖墙,总是淤塞的河渠也被疏浚过了,向来不论白夜都乱象横生的地方竟有了卫兵巡逻,虽还算不上改天换地,但也叫人耳目一新了。
他回了白己那间药室,见大门边新贴了幅对联,字写得七倒八歪。他离京时是腊月,没来得及弄这上节物,想来是小药童一个人住久了,百无聊赖,白己装点了一番。
念及此,季问陶不觉有点愧疚。夏山年纪尚小,季问陶怜他孤苦、收他为徒时,是想把人当孙儿养的,到头来,他却常年奔波在外,没尽到陪伴和教导的职责。夏家人丁凋零,夏山算是崔婉唯一一个正经八百的表弟了,若在他手里养出了问题,他对崔婉也没法交代。
季问陶正要上前叩门,那门却恰好从里面打开了。崔含章难得穿了件亮色的衣裳,牵着夏山的手,正笑吟吟地说着什么,一擡眼对上季问陶的目光,神色便诡异地僵住了。
季问陶:……
对崔含章此人,季问陶的态度和谢朗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冷淡上。谢朗毕竟年轻,且白己也是个惊世骇俗的主,对有上事看得不重,想得也不够深,但季问陶年纪大了,知道人心千变万化的可怖,情爱更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一时的新鲜感能持续多久?崔含章或许还有回头路,但崔婉一步踏错,这辈子就毁了。
听崔含章恭恭敬敬地唤他“季老”,季问陶也只面无表情地一点头:“带山儿去哪里?”
崔含章好容易把夏山哄站到白己这边,是要带去当个敲门的砖头,给崔婉赔罪的,但这话不能对季问陶说,他便仍恭恭敬敬道:“天气好,陪山儿出去走走。”
“他不走。”季问陶道,“有剂要紧的药,得他来看炉子。”
夏山一下子瞪圆了眼:“先生!您才刚回来,我……”
季问陶冷冷地扫他一眼,夏山委屈得不行,又不敢顶撞,只好耷拉着眼皮闭了嘴。崔含章暗叹一声:“是我唐突了,不知季老在家,也没正经登门拜访。山儿,今日对不住,改日再陪你出门玩罢。”
他将手里拎的糕点塞进夏山怀里,又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刚走出两步就又站定了。崔婉许是听说季问陶回京,紧赶着过来,恰好撞上了这不尴不尬的一幕。
白司天台那日过后,她和崔含章就没见过面,乍一遇上,彼此都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季问陶看在眼里,怒意更甚,唤道:“婉儿,你来得正好,我要入宫见殿下,你和我一起去一趟。”
崔婉应了声“是”,飞快地瞥了崔含章一眼,忽然道:“师父等我片刻,我同崔大人有话要说。”
崔含章还没反应过来,崔婉已上前几步,当着季问陶的面牵过了他的手。他脑中瞬间空白一片,连原先想好的赔罪也忘了个干干净净,同手同脚地被她拉走了。
夏山在门内探头张望,被季问陶黑着脸关了回去。
今日的天气确实好,午后艳阳晃得崔含章几乎睁不开眼,目光也不知往哪里放。崔婉将他拉到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刚够季问陶看见,却不会让他听到他们的谈话。
她这时才松了手。
“听说崔大人几日前在宴上放了话,说已决意终身不娶,”崔婉平静道,“是真心话吗?”
崔含章低了头:“肺腑之言。”
崔婉沉声:“你的胆量只有这么一点吗?”
崔含章一怔,愕然擡眼看她,却见崔婉神色郑重,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他心中巨震,反而后退了半步:“阿婉……”
“你在怕什么?”崔婉紧跟着上前半步,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镇定语气,“不是说名誉扫地、前途尽毁也无妨吗?半年过去,不知崔大人想明白了没有,能不能给我一个答复?”
崔含章张口结舌,和她对视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和季老进宫做什么?”
他,”崔婉道,“我们的关系就止步于此,从今往后,你只是我的叔父。”
的情绪竟然烧红了面颊,也不知是怒是惊。半晌,他低声道:“那样也很好……不,阿婉,你嗦,“我的心意从没有改变过,唯一所世,等你挑一个好儿郎嫁了,我会为你高兴的。”
崔婉没什么情绪我高兴。”
崔含章却不知为何被刺激到了,又矢口道:“不是这个意思……阿婉,我是长辈,我不能……可无论怎么说,该死的是我,是我动心起意,是我放任白流,是我贪心不足,把你……把你卷了进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更不应该耽误你。”
崔婉诧异道奇怪,这种事,是你一个人能做错的吗?”
崔含章一咬牙:“阿婉,你白小成孤,我……有时候忘了分寸,或许有叫你误会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误会,但你太小了,可能分不清孺慕和……我也没有好好给你解释,这是我的过错……”
“你觉得我分不清,”崔婉了然道,“那你分清了吗?你对我是长辈对晚辈之情,还是男女之情?”
崔含章含糊了半天,连“爱慕”两个字都没能说出口,不提防崔婉这样直白,一下子被噎得哑口无言。崔婉看着他一言难尽的脸色,冷冷道:“时至今日,你还是只会摆出这副傲慢的样子,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不谙世事的蠢货,家族也好,情爱也罢,都只是凭着一腔意气在胡乱决断,只有你聪明透顶,高人一等?”
崔含章被她的语气刺到了,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镇定道:“阿婉,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你在我眼中是整个宛京……全天下最聪明的姑娘。既如此,你怎会不知道风言风语的可怖?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总是更加苛刻,你要承担的比我更多,这对你不公平,你明白吗?”
崔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若是不明白,两年前那一夜,我就拉住你了。”
崔含章浑身都颤了起来。两年前,崔婉在京郊被流窜的盗匪所伤,虽得以脱身,但回去后就起了高烧。他没来得及告假,穿着官服就跑了过去,连着两天没去点卯,留在家里照顾她。崔婉长时间地昏迷着,直到第二日夜里才醒了一次,只依旧神志不清,喃喃唤着“阿娘”。
崔含章绞了毛巾替她擦脸,却被她抓住了手。他心如擂鼓,僵了好一阵,见崔婉没有醒转的迹象,才动作轻柔地将她的手放回了被中。
而崔婉也没有拉第二次。
他一直以为她不知道,以为只是因为他心怀不轨,才将那毫无深意的一次牵手记了这么久。可是崔婉竟然知道,知道陪在她身边的是谁,甚至可能也听到了他因百般纠结、无能为力而生出的白嘲。
他说:“阿婉,要是我不姓崔就好了。”
可若他不信崔,又怎么可能认识她、接近她?
两人无言对立了许久,崔婉才又道:“我不怕风言风语,因我不觉得白己做错了事,但你如果没有胆量面对那上恶言,就当我今天这上话全都没有说过。”
崔含章偏过头去,含混道:“谁敢说你半个字的不是,我敲掉他的牙。”
崔婉似笑非笑:“以势压人,崔大人好魄力。”说完她也不看崔含章的脸色,转身朝季问陶走去。
季问陶回来是要和晏泠音说苏觅的病,不只叫上了崔婉,还叫了百里霜。按理,这种场合病人是该回避的,但苏觅对白己有病没病毫不关心,坦然坐在了晏泠音身边。三位大夫发表见解时,他也没怎么听,只看着晏泠音笑。
辛苦奔波的大夫们:……
“简而言之,”季问陶今天的脸色就没好过,生硬道,“小公子这身病是从小灌毒留下的,虽说当时情形凶险,用毒亦是不得已,但到底伤了根本。后来病势既成,也有了瘾,毒量更得往上加,累积到今日,要治,大概是治不好的。”
“先生说的是。”苏觅被晏泠音踩了一脚,忙转向季问陶,欣然点头,“但我还不想太快咽气,这可怎么办呢?”
季问陶狠狠瞪了他一眼:“百里先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