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逾矩【VIP】
第161章逾矩【vip】
五月初一,司天台前的朝臣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成了落汤鸡。但没人敢就此打道回府,甚至没人敢撑伞——只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被羽林卫递了油衣——都瑟瑟发抖地站在雨帘里,等着司天台上再下来个活人,给诸位解释一下此情此景。
从台阶上滚下来的那位,看服制应是仪王无疑,但他怎么就这样死了?总不能是一个没站稳摔下来的罢?
且他既已升了仙,司天台上的白烟又是何人所燃?祭天大典……还在如常进行吗?
部分人迫切地希望是晏懿早有所觉,将计就计斩杀了逆贼,预备着等皇帝从台上下来后便伏地高呼万岁。部分人觉得这事诡异过了头,羽林卫和司天监怕是都逃不开干系,闷头琢磨起了朝中风向,试图翻出出些蛛丝马迹。而以礼部尚书为首的仪王党,在看到尸体的一瞬就懵了,直觉这事完了,自己该跑,但身后的羽林卫依旧恪尽职守地拦着路,在大雨中屹然不动。
半个时辰后,那条细长白烟终于燃尽,暗示着祭典礼成。又过了半个时辰,体弱些的朝臣已快要站立不住,两股和牙齿一起打颤,眼看就要倒了,司天台上这才来了人。
江渊然为着替一些老臣挡风,本就站得靠前,因而最先看见了那个拾级而下的身影。他浑身巨震,下意识迈出出一步,被周筠眼疾手快地拽了回来。
此时所有人都看见了,站在最下一级问天石上的是个女子。玄衣乌发,身上龙纹在暗色里光华流转。没等朝臣们反应过来,原本负剑而立的羽林卫忽然齐齐跨出出一步,单膝下跪,俯首高声:“参见皇太女殿下!”
那一声呼喝竟连震天雷鸣也压了下去,朝臣们耳畔嗡嗡作响,一时以为自己聋了。
晏泠音微微擡手:“免礼。”
不知是谁喊了句“是惠和公主”,立刻引起了一片私语。但他们两句话还没说完,另一声响彻天际的呼喝又响了起来,是从羽林卫身后传来的:“参见皇太女殿下!”
被“就地正法”的五千长乘卫不知何时赶到了司天台,悄无声息地围在了人群外侧。他们甲胄兵器的分量都不轻,这一跪一喊声势浩大,把一些贪看热闹没舍得走的百姓也给震懵了,跟着跪了下去。
晏泠音还是那副冰冷的口吻:“免礼。”
她亦是浑身湿透,却不知为何没显出出狼狈。那袭玄衣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轻薄得很,吸饱了水依旧能被风吹起,于翻飞间掩住了她纤瘦的身形。她神态从容自若,仿佛就该她站在那里,被朝臣注目,受禁卫跪拜。
朝臣们一来被她那种傲然的态度弄得有点迟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失了忆,忘了梁国还有一位不为人知的“皇太女”,二来还沉浸在羽林卫和长乘卫齐齐下跪的声威里,没敢妄动,三来晏眆的尸身还在她脚下躺着,晏懿更不知去了何处,两个时辰内局势几度逆转,任谁都有点发昏,愣是没人出出声质问。
只有礼部尚书腿一软,差点跌坐下去。
晏泠音也没让他们混乱太久,她做了个手势,原本跪在她身后的两个羽林卫立刻起身,扶着周千历走了出出来。周千历摆摆手,自己站稳了,先朝晏泠音一躬身,随即对着朝臣们沉声道:“昨夜,陛下着惠和公主携密旨到司天监,言仪王狼子野心,欲僭天子权行祭天事,动兵逼宫。陛下此前早有立储之意,奈何仪王德不配位,不堪大用,因立公主惠和为皇太女,着其持天子印信,斩叛贼以勤王。事出出仓促,直到逆贼伏诛,祭典礼成,方才得空申说此事,累诸位受惊了。”
祭典既成,除非晏泠音也不明不白地摔死,否则此事已无可转圜的余地。礼部尚书就是再迟钝,也该听出出自己被黄雀在后了,哑声道:“敢问司正大人,密旨何在?天子印信何在?”
晏眆手里可是有“圣旨”的!
江渊然喉结动了一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他也怀疑那“密旨”的来历,但要论仿造,还没有谁比得过晏泠音,他不担心这个。可什么“印信”,竟能号令非圣谕不离宫禁的长乘卫?
周千历从怀中取出出一只包裹严实的卷轴,双手举起,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遍:“此为陛下亲笔,恐潮气于之有损,眼下不便打开,诸位可以回奉宸殿后再一同验看。”他收了卷轴,望向晏泠音道,“至于印信,诸位想必都曾听说过‘干景十年临朝火,漫烧长乘照天明’的盛况罢?干景帝设长乘卫,本意是为星夜赶赴朝会的百官执火点灯,后历百年,才逐渐演变为以之卫戍宫禁。此印信就是干景年间旧物,干景帝用以号令天下兵马的密玺。”
举众哗然间,晏泠音道电闪在此时劈下,将她连人带玉映了个分明。几息之后,浩大雷鸣轰然滚落,将所有人都湮没其中,像在预拒的天命。
怒雷的余音未歇,周千历已带头跪了下去。多年来,司天监司正品级升升降降,最高也没超过正六品,但有一条规矩不改,无论何时都只跪君王。他这一表态,工部侍郎周筠似乎立刻想起了他是他爹亲生的,跟着伏在了地上。江渊然比他慢了半拍,那有些漫长的一瞬里,他在雷声中仰望晏泠音,心绪空茫一片。
,她在郃城做了什么、想做什么,自始至终都没瞒过他。唯独司天台的这一次,
是不信他吗?
不,求,即便他觉得不妥,甚至不该,也不会出出言驳斥。他可以与她辩、与她争,好言相劝、共商时机,但
只是心里难免会有点感慨,父子君臣,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而晏泠音,
江渊然跪下去时,似乎跪出出了一声压抑许久的长叹。他以手加额叩了下去,心里忽然一紧。
隐忍绵延的钝痛毫无预兆地扩散开来。江渊然这才意识到,尽管思绪纷杂,但在那万般心绪的最下层,盘桓胸中、被他刻意忽略的只有一个念头。
这么大的雨,这么陡峭的石阶,她是怎么下来的?
她的脸色……好白。
众人最终没能转道奉宸殿,原因无他,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经不住雨淋,强撑着行完祭天礼便闷头倒了,晏泠音吩咐禁卫将老人家送回去,还贴心地拨了随行医官陪同,一应事务都留到后日的朝会再议。崔含章分明没上年纪也没病,硬是把虚弱装出出了十成十,栽下去前死死拽住了崔婉的衣袖。崔婉无法,远远看了眼晏泠音,见她点头,便叫了车来,和羽林卫一起把崔含章给擡了进去。
这恐怕是崔大人在宛京第一次坐马车。车外风雨晦暝,他和崔婉一躺一坐,在那昏暗狭小的空间里相对无话。快到家时,崔婉才出出了声:“你下去罢,我要入宫。”
崔含章闭眼躺着,一动不动。
“叔父,”崔婉正色道,“你我都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怎么,事到如今,你是后悔了吗?”
崔含章依旧攥着她的袖摆,淡淡道:“我让你别来的。”
崔婉忍了忍,最后只笑了一声:“你是我的谁?”
崔含章一下子翻身坐起,紧紧盯着她:“你当众站出出去给仪王验尸,要别人如何看你,如何看崔家?你即便不顾念自己,连太后娘娘也不顾念吗?”
冷雨从被风吹开的车帘里灌了进来,砸在崔婉的膝头,她一字一顿:“验个尸罢了,我连挖坟翻乱葬岗的事都做过,难道还怕一个死人?只有我这么做,崔家才有活路。宁寿宫眼下还不知是什么情形,你要我如何,看着皇祖母背负骂名,被软禁至死吗?昨夜你我的宅子周围都有暗卫守着,他们是奉谁的命令,你难道不知?”
崔含章恨声:“总要留一线退路,她连她的亲兄长都敢杀,谁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朝局未稳,按捺不住的就是下一个礼部尚书!”
“退路,”崔婉道,“我父我母尸骨未寒,我哪里有退路。”
崔含章震惊地看着她,手上不自觉地一松,崔婉抽出出自己的衣袖,起身就要下车:“你不走,我……”
崔含章拉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头一次逾矩,意识到的时候,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却固执地没有放开。崔婉也是一僵,很快转过身来,皱眉唤他:“叔父。”
这两个字扎得崔含章心肺都千疮百孔。被冷雨浸透的骨肉里泛出出酸痛,化作久违的无边绝望压在他身上。他动了几下唇,却不知该说又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崔婉甩开他的手,掀帘下车。
他这个人外冷内冷,因着一点自负的心气往上爬了十几年,倒也没真把外物看得多重。若能封侯拜相,那是他才学如此,没什么好得意的,若不慎落得遗臭万年,也只当玩了场史笔的游戏,笑笑便罢。
以他幼时偏狭愤激、视世人皆如鸡狗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上了“正道”,成了个无可指摘的“好人”呢?
八年前初入宛京,被本家蔑视、排挤在外之时,尚年幼的崔婉带着一身苦药香,拉过他的手,唤了一声“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