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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问天【VIP】

第157章问天【vip】

四月廿九,司天台。

周千历搁了书,面色凝重地看了眼窗外的天。子夜之交,漫天星斗无声闪烁,像万千只窥伺人间的眼睛。苍穹如盖,众生皆被扣在其下,一举一动,乃至一句闲话、一个转念,都逃不过天道的捭阖。生而入囚笼,终身不得脱。

都说观星者能知天上事,胸有万象,因而心境最是清静平和。但周千历自已明白,这些年来他独守司天台上,夙夜难眠时是何等惶然。他还记得自已初登司天台的那一日,父亲牵着他的手,领他步至南望石前,示意他擡眼看天。

父亲问他:“看到了什么?”

尚年幼的周千历不解其意,努力地看了片刻,小心道:“孩儿听闻,人死后便会化为天上星辰,爹爹,那颗星是阿娘吗?”

他特意挑了颗最明亮的、不停冲他眨眼的星,好像那真是他言笑晏晏的母亲在天上看他。可父亲连一眼都没看他指的方向,脸色还沉了下去。

“千儿,不要对星星产生感情,不要把它们当人。”

这句话对他的影响太大,其他孩子做噩梦都是见鬼,而周千历是见星星。每颗都奇大无比,亮晶晶的,追在他身后要咬他。再长大些,这种荒诞无稽的梦便少了,他只偶尔梦见父亲,梦见他当着自已的面爬上了南望石,又在他撕心裂肺的喊叫中一跃而下。

司天台建在高处,南望石下有一千九百九十级台阶,父亲一级一级滚砸下去,摔得头破血流,脊骨折断,当场便没了呼吸。窥天者不得好死,父亲身体力行地给他上了一课,叫他终生对头顶的星辰满怀畏惧。

再后来,梦中滚落石阶的人成了他刚满周岁的孩子,上一刻还在咿呀着唤他爹爹,下一瞬就满身是血地躺在他面前。那夜惊醒后,周千历辗转难眠,第二日就下了司天台,入了雍平殿。

这一恍神,周千历再看不进书了。思绪乱了,周遭的声音便都纷杂地涌进耳中。常年清寂的屋宇内,此刻竟回荡着颇为规律的鼾声。

听得周千历一腔感伤荡然无存。

司天台内不设座椅,皆是在矮桌前铺设软垫,席地而坐。周筠原本在装模作样地看书,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七仰八叉地倒在软垫上。周千历心情复杂地看了他片刻,不知是该一脚把他踹醒,还是该拿条毛毯来替他盖上。

就见那孽障似是睡得不大安稳,翻了个身,嘴里嘟哝道:“阿娘……”

周千历的心忽然就软了。司天台向来不准司正以外的人多做停留,周筠趁着黑灯瞎火摸了上来,差点把他气出心梗。周筠口口声声说是放心不下明日的祭天大典,有些细节还要和他商讨,但周千历知道,周筠是担心他。

说担心也未必准确,更直白的说法是怕。怕他和上一任司正一样,听了星星的召唤,在祭天大典的前一夜,自已先祭了司天台。

周筠这么多年都没成家,周千历要是走了,他就没亲人了。

周千历收了自已还没踹出去的脚,拿来自已的外袍给周筠搭上。他不会带孩子,下手没个轻重,小时候每次抱周筠都能把他抱哭,现在搭件外袍,还是能把人给搭醒。周筠一个激灵翻身爬起,下意识地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怎么了爹?天亮了吗?”

周千历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被他压在身下的外袍,周筠哎呦一声,赶紧起身,拎着外袍抖了抖,披到了周千历肩上:“都快入夏了,这鬼地方还这么冷……不是,我是说它还这么威严……”

周千历罕见地没有发火。他把窗拉开到最大,指着星空,问了和当年相同的一句话:“看到了什么?”

周筠吊儿郎当地瞥了眼窗外:“星星呗,还能有什么。”

周千历:……

“唉爹,不是我说您,您要和我谈什么吉象凶象,那完全是对牛弹琴啊。”周筠叹道,“我从小就不碰这些,什么都听不懂,您还不如去讲给陛下听呢。”

周千历:“还在因为我烧了你那些星图怄气?”

周筠嬉皮笑脸道:“爹,您怎么忽然叙起旧来了,孩儿害怕。”

这小子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但向来是闻一知十,敏感得很。周千历一句话说漏了嘴,也不便再压着情绪了,咳了一声:“你今天既然来了,我少不得要多嘱咐几句。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

周筠那副嬉笑的神态收敛了点,但说话也没怎么恭敬:“整个大梁都知道,他是升天做了仙人了……爹、爹,别打脸!我就是说句玩笑……爷爷是跳了司天台,自已把自已摔死的。”

周千历语气板正:“你可知他为何自尽?”

周筠眼珠一转,不,他要是想活,谁还能逼他跳不成?”

周千历多年的心结被他这一句话轻飘飘揭过,一时竟有点愣怔。周筠的语气冷淡却又柔和,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安抚意味:想那么多做什么,大家不都是浑浑噩噩凑合着过?谁要是做了点亏心事就自已找死,那世上还有几个活人呢?

“小筠,”周千历忍不住唤他,

周筠无都没见过,怎么可能了解?但我感觉罢,他当年一走了之,,是挺不负责的。”

周千历不言,周筠伐南,求他帮忙祭天,他不想干,又不敢劝,窝窝了,最后还是不敢担骂名,唯有一死。可征南已成定局,他死了,天还是得祭,仗还是得打,又改变了什么呢?哦,算,叫您毫无准备地临危上阵,”

“他劝了,”周千历道,“劝不动。”

周筠笑了起来:“怎么,他是说‘杀戮不祥’还是‘此战必败’?那陛下居然容许他自尽,也是仁慈得很了。”

周千历缓慢道:“他说‘常棣生刺,不可妄摘矣’。”

周筠忽然哑了。两人在司天台上盘旋而过的凉风里面面相觑,直看到周筠打了个寒噤:“爹您等等,不是,您这,我……”

“慌什么,”周千历气定神闲道,“唬你的。”

周筠一颗心差点停跳,依旧直愣愣地盯着他爹。周千历的性格他清楚,要是他此刻缓和语气说一句“你听我细说”,那这事就只是个玩笑,但要是他明白来了句“唬你”,这事……十有八九跑不了。

“真唬你的,”周千历还是那副悠悠然的样子,“他要敢这么说,九族早跟他一起祭了天了,还轮得到你出生?这句话他没递进宫去,写完就烧了,碰巧被我看见而已。”

周筠像被雷劈过一样,已然里焦外嫩,好半晌才虚弱道:“是,是那一位的……宁太妃的……”

周千历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周筠立刻哆嗦一下,差点站了起来:“爹,我是您亲生的吗?”

您揣着这么大个秘密不告诉我……不对,告诉了好像更完蛋!

周千历当然懂他的意思,骂道:“说什么混账话呢?你如今也大了,有自已的主见,我又老成这样,护不了你了。让你活得明白点,也不枉我们父子一场,你好自为之罢。”

周筠怔怔道:“可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周千历起身去了窗边,没管那滑落在地的外袍:“你可记得,我上一回下司天台是为了什么?”

他说的显然不是回家的那次,周筠印象很深,当即道:“是承观十六年三月,京中人心异动,您……您……”他语声滞了一下,“您说谣谶涉巫,万不可流传开去,否则必生祸端。”

周千历背对着他,声音低沉:“那你可知在那之后,惠和公主曾私上司天台,一步一叩,求我收回此言。”

周筠这回是真的站起来了。听周千历描述,晏泠音行的是“问天”的大礼,历来唯有不可赦之罪人,在诚心悔忏时,才会选用此法。需让额间血满沾一千九百九十级问天石,从此尘缘断绝,不得善终。他这一夜受惊太多,只觉舌头已经不是自已的了,怎么捋都捋不平,半天只蹦出一个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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