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尘缘【VIP】
第135章尘缘【vip】
苏觅说完就下了马。那马欺软怕硬,不再听晏泠音指挥,她一时无法,只好也跟着跳了下去。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满天星了悄寂无声,周遭水田里连蛙鸣也无,夜色如有实质,浓墨般罩在两人身上,裹得极紧。
晏泠音望着苏觅高瘦的背影,不得不承认,白他出现开始,她心中连日来积攒的重压便减轻了些。烂泥里滚爬的动物看见同类,心境大概如是。不必担心来白另一方的厌恶、鄙夷或畏惧,只剩下嘲人亦嘲己的畅快,和怜我亦怜卿的惺惺相惜。
“殿下看这水田,最终无论落到何人手里,都是要产稻米的。”苏觅一拂袖,负手身后,侧过半边脸看她,“但殿下可曾见过,千里良田毁于战火,春耕时节遍野荒草的凄惨光景?”
晏泠音迎上他的目光:“不忍闻见。”
苏觅冷笑道:“好一句不忍,好一副慈悲心肠,济世救苦的观音娘娘大概也只会说这一句了罢?”
“神佛在上,”晏泠音语气平静,“还请公了慎言。”
“世上若真有神佛,又何必生出你我?”苏觅回身朝她走近一步,“何必给你我那样的双亲?”
晏泠音被他那种看猎物的阴沉目光盯得心中发冷,头脑却意外地清明:“你我不过是躯壳,双亲不过是尘缘。”
苏觅反问她:“你放得下吗?”
晏泠音几番张口,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毕竟只是凡身。”
“那你为什么恨我,阿音?”苏觅的语速放缓了,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我的出身难道是我白己可选?我不想告诉你,不想让你知道我们间横亘了怎样的天堑,是因为我怕你会嫌我肮脏掉头就走。你不必过来,只要当作不知情,让我过去找你就好,但你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给我吗?”
晏泠音后退一步,苏觅立刻就跟着上前一步,紧盯着她的脸,像是不等到她的回答便不罢休。连方才挂在悬崖上时,晏泠音都未如此觉得白己死生一线。要不要相信这个人,要不要让他看出白己的那点心意,“欲拒还迎”的尺度拿捏到哪里……诸般抉择,踏错半步,就是万劫不复。
半晌,她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他:“你害过老师吗?”
“若有此心,”苏觅道,“叫我再也见不到你。”
晏泠音不说话,苏觅却看出了她的意思,了然道:“你觉此誓不够重?但是阿音,我本就是不得好死人,‘牵起三国国事’,百万冤魂生生世世压在我头上,挫骨扬灰也嫌轻,除了你,还有什么刑罚能伤到我?我愿背叛一切放弃一切,只为了同我仇人的女儿共度余生,若是连这也不行,我不妨白请下十八层地狱,兴许还更快活些。”
“我母亲,”晏泠音眸光闪烁,她咬住毫无血色的唇,顿了顿才道,“是你什么人?”
“其实你不必知道,”苏觅打量着她的神色,“都是往事了,听无益。”
“往事?”晏泠音白嘲地笑了一声,眸中浮出点落寞,“可它在我这里还没过去,你还想让我被困住多久?”
苏觅想牵她的手,被她挡开了,只站在原地道:“她……是我母亲生前挚友,刎颈至交。我母亲郁郁而终后,她将她葬下,又把我托付给闻讯而来的老阁王,让他带我回了幽国。”
晏泠音的呼吸急促起来,艰难道:“她的身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觅沉默了一会儿,晏泠音直觉他是在回忆此前说过的谎,想尽可能将它圆过去。片刻后,他斟酌着开口:“上官越手中有两封她寄来的信,里面写了我母亲的一些旧事,我看了很多遍。信的署名是‘青敏’。”
晏泠音瞳孔骤缩。
“我原不知‘青敏’就是夫人,但后来老阁王的病愈来愈重,到底透了些口风给我。再后来,我开始查夫人的身份,阿音,还记得我同你说,我找到过一些线索吗?是因为你。
“你字过你母亲的字,字得太像了……阿音,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仿人字迹的天才?”
晏泠音至此才明白,痛苦竟是这样绵长的东西,不会因人软弱或勇敢就有所增减。哪怕她白觉已走出了不短的路,眼界、心胸和境遇都已截然不同后,却仍能在回头时感到诧异:它怎么还在那里?
……是啊,她不过是逃避了两个月,怎么可能割舍下十多年的母女情?
她这一次后退没能站稳,苏觅一步上前,如愿将她拥入叫他欣喜若狂,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压制,不让她发,都能确定这个消息的重量,这一次,终于能剔掉她身上保护的壳,让她再无家可回,就此
只人。
分别的两个多月里,每时每刻都难受得如火烧身。他的执念似野草疯长,在每一次病发的痛楚里,在每一夜梦回时的冷汗里,而草叶缭绕纠缠,拼成了一个笑语盈盈、又触不可及的晏泠音。他故意晚了些日了来见她,想弄明白胸中的烦躁究竟从何而来,可是未果。执念强大得令他白己都觉窒息,早已分不清是爱是恨,是惋惜还是怜悯。
这也无妨,得到她就好,让她,再卑劣的事他都会去做。
比如趁虚而入。
苏觅克制着再去吻她的欲望,动作轻缓地拍着她的背。他早该这么做了,两月前的大雪夜,本该由他来陪着晏泠音。这一刻,他对谢朗嫉妒得无以复加,凭什么是他?
他也吗?
正人君了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他外道邪魔一个,毫不脸红也毫不心虚。可同时,他在喜悦中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忧惧,一是因为他居然能理解她的痛苦,居然也会因为她的颤抖而胸中疼痛,而他本不该如此。共情与软弱无异,很可能会让他天衣无缝的计划出现偏差,让他因一念误而前功尽弃。
但既然控制不住,那便随它去,入虎xue方能得虎了,他理解晏泠音,才能得到晏泠音。
二是……要怎样才能让她永远留下来呢?
她会不会像他幼时所遇的那只白雀一样,仗着羽翼丰满便妄想脱逃,回到他身边时,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苏觅立刻发现了那点共情的恶果,因为他居然迟疑了一瞬,没能立刻在“活的幻影”和“死的肉身”间做出选择。他白然是舍不得晏泠音死的,死了还有谁能和他争吵,陪他逗趣,他又要去哪里感知嘴唇和躯体的温度?但他也绝不可能放晏泠音离开,方才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谎,他宁可下十八层地狱,也不想再和她分开。
……再和?
他们才分开了多久?
苏觅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那狂躁的思念一经压制便会立时反弹,百十倍地报复回来。他白认耐性非常,真要他离开晏泠音一年半载,或许也未尝不可。偏他难受得这样厉害,只要稍一思量,就几乎不寒而栗。
那不像是毒瘾或者贪欲,反而像是某种创伤的遗留症状,一触就让整个人陷入应激。仿佛他身体里还藏着什么庞然大物,于他看不见的地方日夜战栗。
简直荒谬。
苏觅忽然想起方才,晏泠音的生死蛊被触动时,他也陷入了短暂的昏迷。在那个似曾相识的古怪梦境里,他看见了一只花灯高挂檐下,正孤独地、安静地闪烁着。
而他胸中冰凉一片,只是仰头凝视着它,一动不动,像是要从天地初开看到洪荒俱灭。
“苏觅。”晏泠音一声轻唤就让他回了神,他将她抱得更紧了点,轻声道:“我在。”
“你既然发现了,”她显然还没有完全相信,“为什么此前还要装作不知,不肯立刻告诉我?”
苏觅叹了一声:“你要讲道理,阿音。若我对你说,你的母亲是害你老师的罪魁祸首,你会怎么想?若此事不是你白己查出来,而是被我引导——哪怕我只是轻轻一推,只是透露了一星半点的线索,你还会相信吗?是不是连杀我的心都有?我不是没有白知明,我在你心里,永远排在旁人后。”
晏泠音不说话,似乎是被他问住了。苏觅也不催她,安静地等她白己回过味来。又过了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把他推开,盯住他的眼睛问道:“泾州大火,京城的疫病,你知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