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银炭【VIP】
第122章银炭【vip】
江南郃城,上元。
这一年的灯会冷清,赏灯的人也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天上飘着细雪,不见月轮,只是一片滞重的黑。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不是鹅毛般的飘落无声,掉下来便成了冰粒,打在身上会痛,砸在屋瓦上会嗒嗒作响。雪夜的严寒能一直渗到骨子里,叫人浑身又疼又酸,哪怕抱着炭盆、挨着火堆,也只能稍稍烤暖皮肤,驱不散内里的阴冷。
这种天气,但凡有点家底的人都不愿出门。江南是繁华过的好子地方,花灯年年都见,何必赶着今日去凑热闹?窝在家里,叫两个戏班、烧几壶热酒,斟酒看戏岂不美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薄如蝉翼的戏服,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台上冻得瑟瑟发抖,仍要挤出笑来。台是露天的,风裹着冻雪刮进脖颈,迅速融化,又沿着脖颈流进里衣。
一曲唱完,人也僵了,撑着谢完幕,听台下暖阁里的老爷们轰然拍掌叫好子:“带下去,赏碗元宵!”
这就是过节了。
花灯没灭,只是被关在了朱门中。
晏泠音拢紧了身上的油衣。她在林府的角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堪堪听完了半出戏。醉醺醺的门房终于又露了面,斜着眼打量了她片刻,不耐烦道:“还不走?”
晏泠音这回没吭声,用那只因为叩门太久,指节处已脱了皮的手递过去一样东西。门房接了,对着门内的光一验,立时眉开眼笑:“行罢,我给你问问。”
门砰的一声关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门房终又开了门,身上酒气更甚。他后面跟了个中年灰衣男子,耷拉着眉眼,一副愁苦相。
见到晏泠音,那对自然下垂的眼角才微微扬了一点,百里霜惊讶道:“你是……房家那个……”
“姑母旧疾复发,难受得厉害,”晏泠音打断了他,“劳烦百里先生去看看她。”
百里霜身上也有酒气,听到这里总算振了精神,抄了把伞往外走:“唉,天一冷就这样。按说她熬一熬也就过去了,我未必能做什么……”
踏出门槛,他回身朝门房伸手:“针袋给我。”
他眼中已无醉态,甚至带了点凛然,门房对上他的目光,竟无端觉有点怕,颤巍巍地把手里的青布包递了过去。在大户人家做下人的手头功夫都厉害,行贿收贿都在眨眼间。百里霜接过针袋,摸到里面有处凸起,便知门房已经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了。
他点了点头,眼皮一耷拉,又恢复了愁眉苦脸的样子,转身对晏泠音道:“走罢。”
门房从那一眼的压迫中回过神来,不觉又有点肉痛,暗自纳罕我怕他做什么?一个小小的医客,就算得老爷看重,得夫人欢心,也不过是个贱役罢了。来日失了宠,还有得他好子看。这样想着,门房壮起胆子,朝两人的背影喊了一声:“快去快回,老爷若是问起,我可不替你遮掩!”
百里霜是林家的“医客”,这一行当乃郃城一带的特产。有点医术的大夫都像戏子一样,被官商养在府中,专门给这一户的贵人调养身体。百姓要延医问药,得先打点府上的下人才能求见一面。同时,诊金也要厚厚地备上,因那些人不愁吃穿用度,懒怠冒着被雇主责骂的风险出诊,大多是不好子请的。小病小痛,就像百里霜说的那样,“熬一熬就过去了”。
而诸家医客里,也就出了百里霜这一个怪胎。凡有人请,他不管银两多少,总会跑上一趟。据说他当年逃荒到郃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虽入了林家的门,到底还没全然忘本,长成一只没心肝的白眼狼。
道路结了碎冰,滑得厉害,两人都没点灯——百里霜是走得急,忘了带灯,晏泠音是点不起。她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几次差点滑倒。百里霜步子更稳些,却频频回头,总觉背后凉飕飕的,像有人跟着,但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
“四娘,”晏泠音轻轻推开柴门,低声道,“百里先生来了。”
房四娘平日嗓门极大,这会儿虽在病中,依旧一亮嗓便惊得屋上冰珠乱滚:“老娘还没死呢,要你巴巴地去请什么先生?大晚上的出门乱走,不怕撞鬼?”
深感自己撞鬼的百里霜听不得这话,一矮身溜了进去:“说什么呢四娘,有我在,哪来的鬼?”
他一进门便觉古怪,柴屋四面漏风,寻常是藏不住热气的,他眼珠一转,,其貌不扬,却烧得极细,又暖和又不见烟。
百里霜识货,认得这是上好子的银炭,宫里来的东西,整个郃城也就他雇主家买得到、用得起。他心中一凛,下意识转头去看晏泠音,只见那蓬头粗服的“小哥”刚脱下油衣,抖了抖水,挂在门边晾了起来,举手投足间自然得像在这儿住了许多年。
要不是她皮肤太白,秀气过了头,实在不像个干粗活的农户,百里霜真要信了她那“四娘远房侄儿”的鬼话。他原本暗自估量,这怕又是个没落大户的孩子,家中出了事才避难在此,虽不好子多亲近,但也不能太得罪。可哪家大户能弄到银炭?他心里起了提防,便觉针袋中的东西有点烫手,索性取出来递了过去。
“下回别再给这种东西了,养得他们胃口大了,越发气拿捏得随意,“纹样倒是不俗,是四说给就给,也不怕四娘发火。”
簪,雕功精细,刻的是栀子。晏泠音见了,也不跟他客气,几文钱,他们瞧不上。别让四娘知道。”
“娘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小暄,你又去哪儿犯愣了?”
百里霜不觉感慨:“唉,四娘,您人都起不来了还操心这个那个……劳您翻个身啊,我好子上针。”
他能被林家看中,就是凭的一手好子针法,举家上下都吹他是什么“百里金针”。晏泠音闻言走到榻边,帮举动不便的房四娘翻过身子,手被她顺势握住了:“好子小子,怎么这么冰?下次再敢这样,我打死你!”
晏泠音抽了手,把炭盆挪近了点,淡淡道:“姑母先起来,再谈教训我的事罢。”她见桌上茶壶已经空了,房四娘待会儿也要擦洗,就把屋里留给了百里霜,拎着桶出门打水。她刚一走,百里霜便压低声音调侃道:“没成想,四娘还有舍得烧炭的一天。”
一提这事房四娘就来气:“你说说,她在衙门里给人抄书,手抄断了能挣上几个钱?这炭一秤少说二十文,买点能吃的米面不比它强?哪里就冻死我了!”
百里霜心道二十文可买不来这种宝贝,面上不显,只附和道:“年轻人花钱没个数,但确是一片孝心,四娘也莫要怪她。”
“我哪里舍得怪她,”房四娘苦笑了一下,声音竟然轻了,“说了你也不懂,罢了。”
百里霜一套针施完,晏泠音的水也烧开了。她被炉烟呛得直咳嗽,进屋时还有点喘。房四娘的腰痛好子了不少,听见她咳,翻身就要坐起来,被百里霜给按住了:“躺着罢四娘,你这腰金贵,可别让我白跑了。”转头见晏泠音倒了茶递来——说是茶,其实是杯白水。他知道那壶热水是晏泠音和四娘一个晚上的用量,就摆了摆手,还没开口,门却被敲响了。
门外竟是林府的家丁。
“百里先生,可叫人好子找,”那家丁气喘吁吁,一副急迫的样子,“老爷那里正问你呢,你赶紧回去。”
医客们在府外挣外快,雇主大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但要是因这个耽误了府里的事,那就不好子玩了。百里霜也顾不得再打探那金炭银炭,跟了家丁便往外走:“什么事这样急?”
那家丁收了他的银子,嘴上也乖:“二夫人夜里惊醒,怎么都睡不着,老爷还要陪客人看戏,让先生去给瞧瞧。”
百里霜不觉失笑:“我还当是什么,夫人她……”
他脚步一顿,忽然朝身后看了一眼。晏泠音还站在门口,礼数颇为周全地目送他,只灯光太暗,已经看不清神情了。他目光向上,在空荡荡的屋瓦上扫了一圈,这才又回头。
那家丁被他弄得有点紧张:“先生?”
百里霜摇摇头,示意无事。走出几步,他才没头没尾地嘀咕了一句:“真是撞鬼就好子了。”
几乎在同时,原本空无一物的屋瓦上飘了个人影下来,递了封信给晏泠音。她就站在门边拆了,一目十行地看完,随即脸色沉了下去,即便倚着门,身子也仍旧晃了一下。
她出了片刻的神,深吸了口气,这才把信折好子,递回给那玄衣姑娘:“练衣,帮我烧了罢。”
沈练衣声音很柔:“殿下可有回信要寄?”
晏泠音摇了摇头:“不急,这到底是我的私事,不该牵扯上他,等我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再慢慢和他说罢。今日可有人送炭过来?”
沈练衣道:“有,还是那个黑衣小子,都堆在柴房了。”
房四娘的声音恰好子从屋里传来:“磨叽什么呢,大冬天的在外面吹风?快进来伺候老娘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