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同路人
第87章同路人
第八十七章同路人
“我听说了一点你的事,”老道士摸了一把胡子,撑着身体起来去看正在炉上沸腾的水,裴左先一步将那水从炉上取下,又迅速灭了火,听老人继续道,“你已是极有成就的那一种人,余生退隐山林也不失为一种优选,心却仍不静。”
裴左惭愧,他从来不是心静的那一类人,年幼练武总希望作到众弟子顶尖;后入龙行镖局也总出生入死,与他师父那细长眼睛对视,那点污浊的灵魂似乎无所遁形,他一直庸庸碌碌,追求的与修道相去甚远,长久困入世俗之中。
谈不上后悔,甚至今时今日他依旧不甘。感激师父与老友的救命之恩,他拖着病体照顾新病倒的老人,可面对师父的询问,他仍无法改变本心。
“我有违师门教导。”裴左低头,却只听到一句长长的叹息。
“你倒是对自己‘诚’。”那一晚月亮高而圆,一丝乌云也没能遮盖,老道摸着胡子,对他这位弟子下了定论。
虽然师父并不知晓他病愈后去往何处,想必也不会再问,裴左打量面前这位小道,思索他这话从何而来。
“四海为家,”裴左后退半步,倚在门框,后手暗暗用力,若是这师弟哪句话不对,一刹便能被他制服。
“那太好啦师兄,带上我吧!”小二一甩白毛巾,扑上来要拥住裴左,被轻易躲开也不恼,揉了揉鼻头又扬起笑容,真如春日暖阳。
“我可是远行必备啊,你瞧瞧我这行头,我这身手,”他接住刚被抛起的毛巾,呵呵乐道,“带上我出门你就像随身带个仆从,我照顾你啊!”
“我去报仇,你跟着我会被迁怒。”裴左陈述,他没有放松对这突如其来师弟的警惕,他的出现突兀且毫无来由,究竟为什么非要跟上自己一路?
当然,他完全不必去猜测背后缘由,只需躲开这师弟便可,养伤这些时候他学着收敛许多,适当退避比直接莽上去能省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果能引导对方先自己一步退避就更好了。
出师不利,这位师弟要么不太会看人眼色,要么装疯卖傻颇有一套,大言不惭地讲要保护裴左。也不知那人怎么同掌柜讲的,翌日出门时不只多了位死缠烂打的师弟,还多了好些路上吃的烧饼。
推辞不成只能妥协,裴左同烧饼又没有过节。排除这位师弟缠他缠得紧,裴左没发现他有哪里异常,往北的一路都非常配合,似乎他真没有想去的地方,唯一的愿望便是跟着裴左。
多了个年纪尚小的师弟,为年轻人的身体着想,裴左不好一顿又一顿糊弄,尽量每日都保证他这师弟一顿好的,原定穿行山林的路线自然作废,更多地穿梭在城镇之间,他那师弟满怀一颗童心,兴高采烈地吸收各种新鲜物件。
捏面人买糖葫芦,听书看戏,逮着一切裴左停留的时间丰富枯燥的奔波路途。相比休息,那小孩似乎更倾向到处玩,他有各种无法释放的活力,即使夜里长时赶路,白日也能乐呵呵地融入市集。
明了轻装出行,小孩并不买纪念品,只是四处买吃的,半日停留就能说出不少城中特色来,还能带回许多时兴的剧目故事。
这样庞大的信息搜集能力,再早几年裴左大概会推荐他加入神机阁,现在却满心戒备。
大概是那个人在他生命中刻痕过深,以至于一点相似的桥段便让裴左应激,对一切本该正常的事情都扑朔迷离。
其实无论那位师弟心里藏着什么怪点子,他都没必要苛责,同行一路而已谈不上至亲,他该尊重那孩子的追求。
如果那追求与皇宫中那位毫无关系就更好了。
太多的巧合只会是刻意,只言片语的江湖轶事、与淮王沾边的战事戏剧,又或是面人、糖画,全是少年人毫不掩饰地憧憬。
“你要入京?”没话找话般,裴左一扯嘴角,捡了一壶浊酒,抿一口险些吐出去。
“这倒不急,我跟着你就好师兄。”南辕北辙的想法,要裴左说有任何想法都建议直接去同本尊对峙,想要从只言片语拆解那个谜简直是痴人说梦,他猜过无数次,往事历历在目。
“可我要入京,”裴左顿了片刻,又开口道,“算算时间还有不到五日便能入京,那时候你我便分开。”
昂头灌入酒液,裴左忽然有些不敢再听,是他先问,他却先一步退缩。
“京城好啊,京城有更多传说,”张小欢一双眼亮若星子,他十分得意地开口,“我将有更多证据支撑我的判断。”
“你的判断?”裴左微愣,没料到这个发展,不自觉重复一遍。
“是啊,先皇重用道家,今上却摒弃,导致诸多师兄们没了俸禄,我觉得这不对,一定是他们使劲错了地方。”
裴左偏头,迷茫的眼神颇有些愿闻其详的意思,于是张小欢更高兴了,兴致勃勃地与他分享自己见闻。
“新皇是被预言托举的帝王。”他用这句话奠定主基调,随后从新皇出生时因天象得名‘巽’字开始,到京城天火逼迫淮阳王独立于太子,再到西南摩国那一月遮天蔽日的彩雾助淮阳王收复南护于摩国。北疆风沙中死里逃生,入宫勤王又是身披满天紫霞,连登基那日都是晴空万里百兽朝拜,可谓顺应天命承接帝位,他本该比先皇更信这些东西,却诡异地排斥。
“要知道听闻他曾引动紫府现世,多少不出世的道长都想去辅佐,却被他撵出宫去!”张小欢哀嚎,似乎被撵出宫去的道长也有他一位,裴左却似乎被他这一番说辞震住,久久无言。
那些九死一生的选择竟变成道士口中的上天保佑,换他坐在那个位上估计更气,好像李巽曾经的努力都不值一提,能成功全仰仗上天眷顾。
“竟是如此,那你准备怎么打动他。”
裴左又灌了半壶,感到自己喝得晕了,不然说不出这句颇为放肆的话。
“万事有因有果,”张小欢笑了,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如今我已见到全部的‘果’,只需解开陛下的‘因’一切便迎刃而解,”
“愿闻其详。”裴左模糊地笑笑,与近在咫尺的师弟干杯。
“陛下上位后一共干了三件事,其一废除前太史令韩朔之位,并裁撤太史台,令其缩小到不如原来四分之一;其二收拢江湖势力,也可以叫招安吧,成立奇兵司直属皇帝,负责协助大理寺和边境军,因为神机阁也位列其中,江湖都传陛下是养了一批他的耳目;其三大肆打击蛊毒,抽调岐黄观之人协助探查,身怀蛊毒之人杀无赦。”
“这说明什么,”张小欢摇头晃脑,“说明今上极其自负且独裁,他明明承天命一步步走上尊位,却不尊神祈,不信百官,独养一批江湖人监察,信江湖人之间的义气,这很不合理。”
裴左站起身,师弟口中的李巽与他认知中李巽更是相去甚远,他不相信李巽会变成那样,他的确未达目的无所不为,但那些目的总与民生挂钩,并非为一己私利。
神机阁内白慕晓的质问似乎近在耳边,那些飞鸟尽良弓藏的言语似乎更加刺耳,变成如今天真稚气未褪的男声——我认为蛊毒从未消灭,而是皇帝用以操纵江湖人的手段。
裴左看到自己伸出的右手,也看到强抓住自己的左手,他内息震动,卸去了两手的劲力,徒然地立在一边,而师弟一脸惊异地盯着自己,翻领被自己抓得皱成一团。
“对不住,对不住,师弟,我……酒品不好。”
连声的道歉似乎只是机械地重复,裴左翻身回屋,不忘带走他已经喝尽的酒壶,明明全部倒尽再没有新东西,裴左却固执地一次又一次翻转酒壶。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就快入京,又任何愤怒都可以对人当面质问,皇城的宫墙拦不住他,皇城的侍卫也留不下他。
可他终究害怕,一路上驻军变化也在提示他一切与过去不同,曾鼎立支持裴左的苏家并没有如他们得到的承诺那样主宰整个北边军事,甚至北护的治兵策略都像是全然改换,颇有些司徒家的味道。
临近京城时突兀下起了雨,春日雨水温暖怡人,张小欢不披蓑衣骑马奔驰,雨水从他身边轻巧地划过去,只微微溅湿他的衣衫与脸庞。
“你悠着点。”裴左紧随其后,黑衣之上是芦苇编成的蓑衣。越往京去,行人愈加少,驿站用饭时一位商户对裴左小声道:“两位是第一次来京城吧,入京要有通关许可,二位若是赶时间最好提早申请。”
不等裴左细说什么,张小欢快速刨完自己的饭一溜烟跑了,嘻嘻笑说让裴左去城门口等自己,他先去申请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