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除夕那天，苏清清和沈嘉民、小宝一起在阿娘家吃年夜饭。
这些年一直如此。清晨天未亮，沈嘉民便像往年一样，独自在厨房忙碌。他从不允许别人插手他的流程，像是捍卫著一种仪式感——也是他对父亲的记忆与敬爱。
他父亲生前偏好清淡饮食，或许这一桌饭菜，就是他记忆中年节应有的样子。那种过去资本家家庭的节日氛围，有厨子、有帮佣，整齐、热闹、讲究，不是奢华，而是一种尊重传统、讲求规矩的气度。
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
四喜烤麸里用了黑木耳、豌豆、金针花；色泽温润，油亮中透著酱香。炝蟹选用的是肥嫩的梭子蟹，佐以高粱酒，酒气腾腾，入喉后回甘。醉鸡早在前一晚就准备好了，冷藏醒味，打开便是浓浓的绍兴酒香，醇厚扑鼻。
红烧鳊鱼不算高级，刺多不讨喜，却是他父亲最爱的一味。每年他都要特别预定这道鱼，因为过年时这种便宜鱼反而稀缺。
他一边煮腌笃鲜，一边念叨：「鲜笋还没上市，今天只能用冬笋，味道差点意思，但还行。」他包的百叶结整整齐齐，用细棉绳三个一扎，说是那些年父亲挑剔下仍被夸赞的手艺。
他做的无锡排骨慢火细炖，糖色油亮，浓郁却不腻口。油爆大虾颜色艳红，虾洗得干净，一只只整齐排列在瓷盘里，摆盘有章，像参加一场无声的献祭。
点心来自吴苑饼家，是他亲自挑的老字号：蟹壳黄、萝卜丝酥饼。香酥饼皮一咬即碎，苏清清吃了一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他不说话，正仔细地擦著酒杯，一脸安静。
客厅墙上挂著沈父的遗像。他年轻时的照片保养得很好，眉眼俊朗，五官深邃，有几分唐国强演的雍正皇帝的影子，却比银幕上的更有气质。阿娘曾经感慨过：「我这几个儿孙，没有一个长得能胜过他爸爸——都少了点那种贵气。」
沈嘉伟也淘气的说：正因为少了那点贵气，我们17岁就去了东北。
烛火摇曳，香烟缥缈。祭拜的时候，沈嘉民与沈嘉伟站在前方，脸色凝重，双眼泛红，沉默地低头致敬。从他们的神情中，苏清清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个家族里，父亲的份量，是刻在骨子里的。
她与小郁站在阿娘一侧，双手合十，香火点燃；小宝和小贞站在她们身后，小宝望著眼前这一切，眼中有些迷茫，却也学著大人的样子，一板一眼地鞠躬。
沈嘉民站在最前头，轻声说了些话，语气庄严。他带著所有人依序跪拜、合掌、敬香，空气里弥漫著酒、烟、酥饼、蜡烛和沉香的混合气味，像一场缓慢进行的怀旧戏剧。
苏清清站在人群中，眼里一片静默。这场仪式，她不是旁观者，也非真正的参与者。但小宝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还是得站好那个「母亲」的位置——至少，在这除夕夜。
她低头看著手中的香，火光微微闪动，如她心中那盏时明时暗的灯火。
晚餐过后，茶水端上来，阿娘从红色雕花的柜子里取出一叠红包，一个个分送给孙辈。她一边念著吉祥话，一边笑得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
「小宝新年快乐，要健康听话喔～」
「小贞来，祝你学业进步，心想事成！」
小宝接过红包，小手握得紧紧的，开心地向阿娘鞠了个躬。阿娘笑得合不拢嘴，转身又从袖口里抽出一个红包，递给苏清清：「这是给妳的，小清，阿娘祝福妳‘新年顺利’。也要平安如意，一切顺利。」
苏清清微怔了一下，双手接过，心里涌上一股酸酸的暖意。「谢谢阿娘。」她轻声说，语气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感激。
她早就准备好了红包，一个个亲手写上名字与祝福。
给阿娘的红包袋上写著：「身体健康，福寿安康」——她知道这是长辈最在意的。
给小贞的写著：「青春洋溢，天天开心」
给小宝的写著：「健康快乐，勇敢成长」——这句话，她写完后望了许久。
她将红包一一递出去，大家道谢寒暄，小宝特别开心，说：「妈妈的红包上有我名字，好漂亮。」
苏清清笑了，转头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亲手写满字的卡片，还有两条折叠整齐、质地柔软的灰白色和深灰色纯羊毛围巾。
她走到小郁身边，把卡片和围巾递给她：「小郁姐，谢谢妳这些年一直照顾小宝，也照顾我。这是我想表达的一点点心意」她说得坦然，不卑不亢。
小郁怔了一下，接过卡片翻开，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写著：「小郁姐；谢谢您给我做过的，替我说话，包容我的缺席，也教会我面对母亲这件事……」
小郁一时眼眶微红，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了她一下。
最后，苏清清取出一个装在红绒袋里的红包，交给了沈嘉民。
「这是今年的‘大厨礼金’，谢谢你今天这么用心准备了整桌年夜饭，幸苦了。」她语气很平和，像是与一位认真尽责却不熟悉的合伙人交代工作成果。
沈嘉民接过红包，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给他。他眼底闪过一丝情绪，有感动，也有些难堪与沉默。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
苏清清没看他，转身走回小宝身边，帮他整理衣角，嘴角含著一丝温柔的笑。她知道，那一份礼金，不是情感的延续，而是一次礼貌而清晰的切割——她已经给出了应有的尊重，但并不打算再承接对方情绪上的波动。
她默默想著：
该给的，都给了。该放的，也会一一放下。
晚餐结束后，红包也都分送妥当，家里渐渐安静下来。客厅里，暖黄色的灯光洒落在红通通的春联上，电视一样放映著《春节联欢晚会沪语版》，小宝和小贞坐在地毯上，正认真地玩扑克牌，嘻嘻哈哈地争论着大小顺子。阿娘靠在沙发上，眼皮微阖，像是在小憩，手边茶杯还冒著淡淡的热气。
苏清清和小郁默契地走进厨房，将满桌的碗盘碟盏洗净、擦干、收好。炉灶上的腌笃鲜还微微滚著余热，空气中弥漫著春节特有的家常与咸香。
她脱下围裙，理了理鬓边的发丝，走回客厅，在沈嘉民的目光下，像往年一样用平静的语气对著大家说道：
「我初二一早要带团去云南，行程大概七到八天，等忙完再回来和大家团聚。小宝这段时间，就还是拜托阿娘和小郁帮忙照顾了。」
阿娘点点头，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也早习惯节日里常常不在身边。「去云南啊？天气多变，衣服要穿够，安全最要紧。」
小郁也跟著嘱咐：「手机要记得充电，到了就报平安，小宝我们会照顾好。妳不必担心。」
只有沈嘉民，靠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双臂交叠，语气像是无意间地刺探：「往年你不都是留守办公室，今年怎么突然安排出差了？」
他语气里藏不住的狐疑与酸意，在房间里一闪即过。
苏清清微微一顿，目光如常地扫过他，没答话，转而去牵小宝的手。
她不需要解释，特别是对沈嘉民。这个男人，不值得她再为他的怀疑费一句口舌。
她知道，这趟云南之行是谎言，但不是罪恶。她对右诚的确有所隐瞒，那是来自情感上的愧疚与不安；但对沈嘉民——她从不欠他真相。他不曾给过她诚意与保护，如今也没资格追问她自由的去处。
她轻声对阿娘说：「我收拾一下，等会儿想去龙华寺守岁，想听新年的钟声。」
阿娘微笑颔首：「好啊，清清，去走走也好，换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