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依靠着灰黑色的巨茧,伊洛特站起身,金眸之中流露出的目光悲怆而凛冽,不闪不避地直视金翎羽。
半空中的父神凝眉看着他脚下的蝼蚁,万年的生命中头一次感到难以消解的困惑。这种困惑随着更多蝼蚁前仆后继对着巨茧输入能量而啃食着他的心,让他感到焦虑和烦躁。
可神明怎么会因蝼蚁的行为而动摇呢?杀了他们就是了。
金翎羽的眼眸之中流露出杀意,而伊洛特亦然。他的身体能量枯竭,白皙的面容仍然精致,却透露出纸一样的惨白,唇角细细的纹路如同血线般刻骨。
他向远离巨茧的方向迈出一步,分离带来的刺痛几乎让他弯下身呕血,但他的身体对这种深入灵魂的刺痛宾至如归。他熬干了眼底虚弱的泪,环视他身边的追随者、陌生虫、曾经的敌人和惶然不安的虫群,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哑然:
“帝都星即将沦陷,诸位,你我无处可逃。第一军的同袍,我很抱歉,唤醒你们加速了你们的死亡,我很抱歉,自始至终坚持的事没有一个结果。”
“少将。”
中将亚伦声音平和地打断了伊洛特的话。他没有称呼伊洛特为殿下,也没有称呼伊洛特宫廷中的职务,而是以伊洛特曾经的军职相称:
“您唤醒了我们,是从死神手中为我们换取了清明,没有让我们在迷茫和困顿中走向消亡。没有失去神智,永远无法体会活在真空罐子里的痛苦,您不唤醒我们,我们的灵魂早就熄灭,您不唤醒我们,我们至死也不会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什么效命。如今想来,第四军才是最幸运的,在埃德温上将的引导下加入反叛军,他们真正离开了泥淖,而我们的愚钝和愚忠是使我们走向今日的源泉,这不是您的错。”
亚伦的话引起军雌沉默的颔首,无数第一军的军雌对伊洛特行了军礼——军队是一个充满暴力和服从的地方,但也相对纯粹,他们此刻对于伊洛特的敬仰,与伊洛特的身份、过往毫无关系,只因为伊洛特的强大和坚定的领导力,只因为伊洛特源自灵魂的力量征服了他们。
“谢谢。愿母神与我们同在,愿她赐予你我仁慈。”
伊洛特轻轻摇头,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够好,远远不够,但他没有力气做更多了,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到了此时,一向信仰不虔诚的他真心的希望教廷关于荣耀殿的宣讲是真的,希望得到雄虫宠爱的雌虫和亚雌死后,他们的灵魂能够进入荣耀殿,继续侍奉荣耀殿的雄主。
他曾经对此嗤之以鼻,但此刻却在妄想新的相逢。
他擡起眼,双手召唤出了一对湛蓝的光剑,仅存的能量汇集在他的翅翼,让那双即将熄灭的翅翼煽动起来,带他升空:
“以我伊洛特·金翎羽之名,”他轻轻开口,沉静而坚定的声音随着各种媒介,响彻了整个帝国:
“向初代雄虫、母神的背弃者、噬神者、屠杀者、谎言编织者金翎羽宣战。至此,我抛弃我的姓氏、血脉的荣耀、无知和迷惘、生命和延续生命的可能,只求浩渺宇宙赐予我公正的回响,血肉消弭之际,灵魂终将自由。”
他将光剑横与胸前,手臂之上的机械外骨骼发出细微的响动,他向金翎羽宣战。
这几乎让金翎羽觉得可笑至极,他当真笑了出来,一扫胸口的烦躁,感到久违的兴味盎然:
“你叫伊洛特是吗?晓雾养的蝼蚁?你将你的小玩具指向我,你血脉的根源,你的造物主和父神?”
他似乎觉得这一切太过荒谬,竟然没有出手碾死这只出乎意料的漂亮蚂蚁,反而停下了攻击,嘲讽地看着圣光耗尽了最后的力量,一头栽在了地上,血浆染红了他脚下的白色领域,圣洁的光芒彻底熄灭。
不肯跟着反叛军撤离的伊利亚发出歇斯底里的悲鸣,而伊洛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眸仍然清澈而坚定。
“我的造物主是母神,我的灵魂属于自己。你从来都不是我的父神。”
他天真的回答让金翎羽开怀,接连解决了晓雾和圣光,虽然没能按照计划吞噬他们的能量,但整片空间再也没有掣肘他的力量,他神态变得轻松许多,竟也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
蝼蚁是一群极为可笑的东西,他们怯懦、愚蠢而盲从,慕强又虚弱的可怜,简直是最好用的器皿和棋子。金翎羽想不通为什么母亲和其他几个神子对他们如此着迷,而金翎羽自己则喜欢看这些蝼蚁绝望得缩成一团,卑微无比地臣服求饶,露出他们原本该有的样子。
反抗——这倒是个新奇的举动,金翎羽从空中降落了些,饶有兴致地看伊洛特的脸——或许是自己留在他体内的高贵血脉让他自觉不凡,又或许是晓雾愚蠢的宠溺让他忘记了蝼蚁的身份,无论如何,金翎羽突然起了心思,想要满满折磨他,以他痛苦和惊慌地惨叫,让其他蝼蚁重新变得颤抖和驯服,不再做出那些古怪的、蝼蚁搬山的荒谬举动。
“你想要反抗你的神明?你没有看到晓雾和圣光的下场吗,神子尚且如此,你这样神明眼中的蝼蚁,又能做得了什么?你不会认为晓雾对你的几分宠爱,能给你对抗神明的力量吧?”
金翎羽的声音充满嘲弄,他轻轻摆动手指,毁天灭地的力量随之舞动,换来无数虫族绝望的惊呼和惊恐的涕泪,他们狼狈、丑陋、不堪而懦弱,正是金翎羽印象中易于掌控的蝼蚁模样,一切都没什么不同。
但他的视线中,伊洛特纹丝不动,丝毫不惧。他无疑是美丽的,万年之中,金翎羽不记得他见过比伊洛特更漂亮的小玩意儿,晓雾无意也有凡心和偏好。金翎羽慢条斯理地对伊洛特挥出一道精神触须,想要好好切割这具漂亮的身体,让惨叫开始。
可他没想到的是,墨发染白的伊洛特没有像第一次知道他存在时那样吓得浑身僵硬,也没有露出绝望的泪水,他躲开了那道举木般粗壮的精神触须,手中的机械武器发出簌簌的响动,冰冷地瞄准、校正。
他像一道金色的流光,悍不畏死地冲向金翎羽所在的位置,而他的身后,许多军雌、甚至贵族家的雌虫、亚雌,竟然盲目地展开翅翼和飞行器的双翼,紧随其后。
攒动的虫族如同一道黑色的洪流,孤注一掷地奔向贯彻天地的神力。第一军的中将亚伦作为指挥官稍稍落后,轻轻提了提唇角:
“诸位,既然今日我们百死无生,何惧蚍蜉撼树,万蚁噬堤?伊洛特少将为我先锋,吾等自然血战到底。”
“是!”
海啸一般的声浪几乎掀翻天地,在金翎羽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些怯懦的、愚蠢又可笑的黑点般的蝼蚁,正汇聚成无数条铁锁一般的洪流,在贯彻天地的精神触须之中穿行。激光枪和粒子炮无效地轰炸着高纬度的精神触须,带来一丝虚无的瘙痒,可是却没有停止那些蝼蚁的步伐。
他们像是突然变了似的,从懦弱而丑陋的嘴脸变得凶厉而彪悍,他们大声嘶吼着什么,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种群体的疯狂,甚至以身体撞击精神触须,只求帮助自己的同伴攀爬到更高的地方,向神明发动攻击。
蝼蚁在弑神。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敢呢?他是他们的父神!他拥有绝对的力量,他能轻而易举地将整个帝都星的虫族都碾死!他们都要死了,他们都要死了,为什么不恐惧,为什么不服软,为什么还敢反抗?!
到了此刻,金翎羽胸口的刺痛终于化作了如有实质的恐慌。神明不该恐慌,但是他却切实感到了这种恐慌,可笑的是,他的同胞兄弟没能带给他这种体验,势均力敌的敌人没能带给他,反而是他一向看不起的蝼蚁,密密麻麻刺痛着他的眼眸。
“疯了……都疯了!”不仅是他,断壁残垣中藏着的克劳斯公爵也喃喃喊道,而他的前方,老伊尔文公爵正缓缓走出藏身处,这个狡猾了一辈子的老东西挥动了他那两根孱弱的精神触须,却第一次不是向雌虫和亚雌挥舞,而是击打在了巨硕的金红触须上。
这是一场属于帝都星的革命,它的起因令人啼笑皆非,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在整个帝国最虔诚、最不可能发生的地方发生了。金翎羽的眸子再度变得猩红,他几乎不知道该先杀死哪个蝼蚁,晃动的目光落在了越发靠近他的伊洛特身上。
神的凝视下,伊洛特毫不迟疑。第一军将他掩护至金翎羽的近前,他毫不犹豫地抓住触须防御的空隙,对金翎羽最脆弱的肉体不断开枪。即便他不断躲闪,他的翅翼也被触须撕裂,而金翎羽则被他眼中可笑的粒子光束擦伤了手臂,不得不竖起更多精神触须保护自己的身体。
他的怒火达到了顶点,甚至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竟然会被蝼蚁逼得使用神力。无数金红色的触须参天而起,疯狂收割着蝼蚁的性命,可是那些蝼蚁数量很多,而更多的蝼蚁正从各个城市的断壁残垣中源源不断冒出来,仿佛杀不尽。
伊洛特打空了弹匣,挥动粒子刀劈砍精神触须——那当然无用,但他仍然劈砍得很用力。他被精神触须击飞出去,神智几乎被打散,破损的翅翼让他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急速坠落,目光却很平静。
因为无数虫族填补上了他的位置,他们在嘶吼,在流血。他们死得很快,但他们的同胞来得更快。这是一场属于蝼蚁的革命,一场震颤灵魂的起义,他们注定死在今日,但他们的生命被他们谱写成诗。
他没注意到,那吸收了无数虫族能量的死寂的灰色巨茧突然颤动了一下,一只灰色的,充满肉感的小胖手从巨茧之中穿透出来,对着伊洛特的方向拼命勾了勾。
巨茧骤然裂开,灰暗之中,一道矮墩墩的四头身猛然拉长,矫健的少年雄虫如同一只狩猎中的黑豹,在漫天猩红之中扑向坠落的伊洛特,灰黑色的领域在他的足下迅速铺开,无数虫族在他精神触须的庇护下死里逃生,但他们却没有像之前那样对着他跪地祈祷,哭泣着躲避,等待神明庇护,而是继续扑向金翎羽。
而在原本的灰色巨茧之上,一个窈窕优雅的身影静静伫立,战场的硝烟散去,一个面容美艳的女人双足踏空,缓缓而来,绝艳的红瞳之中流露出兴奋和压抑的疯狂之色。
“云学姐,幸亏你来了,我刚才好像真的死了……对了,你快去看看付澜学长,他好像也快断气了。”
大学生眼泪汪汪地抱着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伊洛特,又一次死而复生的经历仍然没有磨灭他小狗狗似的开朗和乐观,他带着信赖看着半空中的女人——或者说母神,但对方似乎对他兴致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