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变得苍白的灰色触须轻轻缠住伊洛特的手指,用力向远离巨茧的方向拉扯,阻止他继续输入自己的能量。
冰凉的水液顺着伊洛特的下颌滴落在他的礼服上,伊洛特愣愣垂首,想要紧紧握住无比虚弱的灰色触须。
蓦然,伊洛特惊恐地发现掌下的巨茧像是一个死寂的空洞,自己输入的能量像无头苍蝇似的杳无音讯。而天空之上,猩红的血池彻底收敛了光芒,黑暗如约而至,冰冷的雨丝从天上滑落,渗入焦黑的地面,丝丝缕缕,仿佛在悼念来不及归家的幽魂。
伊洛特骤然滑落在地,视线模糊之中,他拼了命向巨茧输入自己仅存的能量,企图得到一丝回应,但他得到的只有空洞,像宇宙一样的空洞。而被他紧紧握在掌心之中的灰色触须,也渐渐褪色,变得像石膏一样灰白,蓦然消散在他的指缝。
那一瞬间,伊洛特什么都来不及想,也什么都感知不到,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前一刻,他才刚刚被少年雄虫字字句句的真相吐露从绝望之中振醒,他体会到活着的滋味儿,那其实无关责任、重担,也无关目标和理想,活着是一种被他的苦难消磨殆尽的原始渴望,是一种盛大而虚无的妄念,可以让他生出对明日的期待,对未来的期待,对身边虫的期待。
他想要和少年雄虫共度时光,他想回应少年雄虫曾经被他忽视的每一个渴望的目光,他想要和少年雄虫一起吃一顿像样的晚餐,还有下一顿,和下下顿。
他想和少年雄虫看一场帝都星的夕阳,边境星的日出。
他想……一个干涸的,眼里只有目标的雌虫蓦然生出了太多妄念,那许许多多纯粹又渺小得可笑的欲望像一团团七彩斑斓的泡沫,转瞬之间就填满了他的世界,可却又在下一个呼吸的瞬间化为黑洞般的冰凉,杳无音讯。
一口鲜血落在了灰色巨茧上,伊洛特垂下头,额前的一缕发丝从发根开始寸寸染白,直至赛雪。
伊洛特身后的第一军军雌沉默地交换目光,刚刚脱离脑控的他们大多数没有完全恢复巅峰状态,但他们对上峰有着刻在骨子里的服从和信任,这是独属于战友和生死之交之间的默契。他们虽然对真相和被脑控期间发生的一切记忆模糊,但是他们记得唤醒他们的,是随着雄虫精神触须触碰而来的,伊洛特坚定而强烈的意志。
他们曾经的同袍,没有一刻漠视他们的困境,也没有一刻想要放弃。即使整个世界都或遗忘或抛弃或利用他们,他们仍然拥有伊洛特,一个仁慈的、出众的领导者。
第一军是整个帝国最强大的军团,无出其右。他们或许是一群离开了指挥者就群龙无首的雄峰,但是当他们认定了目标,他们会像蜜蜂遵从蜂巢意志一样无条件服从他们认定的将官。他们不在乎伊洛特是否出身金翎羽,也不在乎帝国是否分崩离析,他们会成为伊洛特的利剑和他意志的执行者,以此,回报伊洛特挽回他们无足轻重的生命和神智。
原第一军中将亚伦率领自己的心腹靠近了巨茧,毫不犹豫地将掌心贴合在了失去生机的灰白色巨茧上。他的心腹都是第一军的精锐,单兵作战能力出类拔萃,平均等级超过s级。他们沉默地将手掌贴和灰色的巨茧,周身的能量随着他们身后的翅翼翻涌,缓缓注入巨茧之中。
灰白色的巨茧毫无反应。它太庞大,衰退得也太彻底。雄虫的力量直接来源于母神,他们的力量与雌虫、亚雌的力量不在一个维度,这也是为什么帝国雄虫即便身体孱弱,凭借精神触须也让雌虫和亚雌生不出反抗心思的原因——神力是作用于精神的,没有任何物理攻击能够对精神触须造成影响,同样的,雌虫和亚雌再多的能量汇入巨茧,也无法让虫茧起死回生。
与此同时,血池的消散也落入了帝都星幸存者的眼中,也透过拍摄装置传达遍了帝国。有些虫族当即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喊叫,有些更加虔诚地向母神祈祷,有些则仍然惶惶不安,紧紧盯着天幕之上悬空的金翎羽无比暴戾扭曲的面容。
金翎羽发现六芒星阵彻底失去了控制,而他本体的力量也遭到星阵毁灭之力的倒灌,金色的触须变得更加艳红,竟然失去了原本的光泽。怒火让他的背后凭空生出许多蜘蛛脚似的节状物,像是血红色的骨头穿透了他的皮囊,细看之下那是变异过的精神触须,从里到外渗透着不详的猩红,而他金色的眼眸也彻底变成了血浆的深红,他擡手挥出一片猩红的刀锋,袭向重伤无法站立的圣光,满怀恶意的声音响彻整片天空:
“晓雾……他从来都是最难缠的一个!明明他已经败了,但总是不肯认,总是能做尽下作的事阻挠我!他以为他能赢过我?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两次!而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他有机会活过来,死吧,全都给我去死!”
说着,他调动全身的力量,庞大的精神触须从天空中倾泻,将整片星球的天空统统染成了金红色!
圣光温柔地推开同样受了重伤的伊利亚,一道虚弱却坚韧的白光化作护盾,阻挡住了金红色的触须,他虽然面色不变,但眼底却第一次染上了冷光和杀意。
雄虫精神触须外放带来的强大感知力让他知道穆林失去生机了。圣光不知道这个世界能否创造第二个奇迹,再次挽回他这位学弟的生命——他的学弟和他不同,他无比热爱生活,向往美好,永远充满朝气,乐观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孩子。他其实并不太了解这位学弟的背景,付澜自己晦涩复杂的家庭让他从不刺探他人的隐私,但他却明确的知道,穆林是个好人。
他不值得这样的结局,该死的另有其虫。
“你的愤怒来源于你的恐惧。晓雾曾经化身粒子风暴阻止过你,今日依然逆转了战局,粉碎了你的阴谋。他的正直无私是你的克星,他是母神当之无愧的神子,承接神意志的造物,而你,不过是背叛母神的跳梁小丑。你以为你很强大吗?看看你自己的力量!母神赋予你天空的辽阔,而你却将天空化为地狱,从始至终,是你背叛了母神,背叛了信仰,背叛了人性,必遭宇宙生命法庭的审判!”
“哈哈,审判我?蝼蚁焉能审判神明!今日,没有虫能活着离开这里,你说再多冠冕堂皇的话也无济于事!晓雾死了,而你很快也会步他的后尘,这就是你们不敬神明的后果!”
天空发出刺耳的咆哮,圣光举起双臂,十指因为发力而惨白,冷汗如雨一般冲淡了他脸上的血污,白光闪烁,但他并没有放弃在红光之下维系他的领域。脑海中,系统难得焦急,电子音都变了调,而远在反叛军的塞拉急迫不已,正企图带领反叛军的军团穿越几个虫洞,抵达帝都星的战场,但是圣光却声音温和的制止了他:
“林老师,您不要来了。星盗对反叛军虎视眈眈,革命果实也必须要您来维系,否则帝国派出一些高等雄虫,就会瓦解反叛军的经营。况且,不是我吹嘘,我和学弟都打不过的,您来了也没用——别忘了在地球的时候,我是通晓极限运动、天天健身房练肌肉的纨绔子弟,学弟是风雨无阻跑新闻,年轻力壮的大学生,您就是一坐办公室的马哲讲师,这样的战场实在不是您的主场。”
“更何况,云学姐她的力量一直被压制,使她无法苏醒。她的身份至关重要,您必须确保她的平安,这是您的首要任务。”
“付澜!现在不是说废话和宣扬个人英雄主义的时候!对不起,都是我判断失误,导致你和穆林身陷险境,整个帝都星可能都无法幸免,我怎能置身事外?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赢,但我们一定可以一起试试,一起活下去,我不会放弃——”
“林老师,我们能赢的概率低于百分之一。”圣子面色温和,声音却略显冷酷:
“我出身富豪世家,资本家的冷血和审时度势是我的长项,而理想主义不是。林老师,穆林已经死了,我在接下来的两分钟内丧命的概率高达百分之八十。您下令反叛军撤退吧,帝都星没有挽救的余地了,而您带着反叛军奔赴不属于他们的战场,本身也是将您的情感置于理智之上——反叛军对帝国只有仇恨,他们不会愿意为了拯救帝国虫族而战,更不该为了拯救雄虫而战,无论这个雄虫是谁。林老师,我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记得吗?我没忘记我自己究竟是谁,与你们并肩作战,是我最大的幸运。”
到了此刻,圣光的耳畔已经出现了嗡鸣之声,死亡如同瘟疫一样缠绕上来,却让他感到宾至如归。他听不到对面焦虑痛苦的呼叫声,只发出一声轻笑,擡手挥出一道触须将刚刚爬起来的伊利亚驱逐出了战场,声音温柔缱绻,宛若调情:
“不多说了,林老师,我要开大了。”
话音未落,他在头脑的嗡鸣和身体的剧痛之中让无数洁白的精神触须如同参天巨木一样拔地而起,所过之处无论是污浊的血液还是黑暗尽数被驱散,正应了母神创造他的期许:他是驱散世间一切污浊的光。
可那光芒在猩红之下危如累卵,终究不敌。而金翎羽在暴怒之下一边对付圣光这怎么都不死的难啃的骨头,一边恶毒地对着毫无生机的巨茧发动了攻击,企图撕碎晓雾在世间最后一丝痕迹,却被圣光拼着身体被洞穿挡下了。
金翎羽咬牙,正欲再次攻击,却听到蝼蚁的喧哗和异样。
伊洛特擡起了染泪的面容,他的能量已经耗尽,虽然皮囊仍然丰盈,内里却已经是千疮百孔,强弩之末。他的头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银白,霜雪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他环视着血肉横飞,断壁残垣的战场,用身体拦在了巨茧面前,在虫群之中擡眸直视金翎羽,嘶哑的声音却通过他的智脑扩音,传遍整个战场,传达到所有虫族耳边:
“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捍卫的帝国,这就是你们的下场。母神沉睡,帝国抽走了整个种族的脊梁,它是一场巨大的阴谋,而我们的每一个,都是他的棋子,他口中的蝼蚁。你们早就被打碎了脊骨,成为一滩烂泥,面对死亡,除了闷声祈祷,你们还会做什么?”
“你们仔细想想,你们究竟在向哪个神祈祷?是沉睡仍然庇护我们的母神,拼尽两次性命保护虫族的神子,还是眼前这个宛如恶鬼的父神?你们死到临头了,我们都死到临头了!这一次,没有奇迹,没有神子会保护我们,没有正义会庇护我们,我们错过了每一个反抗、逃离的机会,我们错过了每一个背叛和遵从本心的机会!忍耐、无尽的忍耐,换来的就是今日的死亡。死在父神手里,你们感到荣幸吗?在一生的顺从、一生的被蒙蔽之后,你们感到后悔吗?”
痛苦攥住了每个虫族的心,无论他们是什么出身、什么身份,在此刻,他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将死的蝼蚁。焦灼和空虚在他们真正死亡前已经杀死了他们无数次,无数虫族在心中大喊。
后悔!他们后悔了!他们忍受了折辱、虐打、被蒙骗和错待,他们为什么不早跟着反叛军离开?早知道死亡来的这么快,至少那样他们还能在死亡前保留尊严,至少可以在死亡时不那么后悔,告诉自己至少活得清醒明白!
“死亡近在眼前了。忏悔吧,你们每一个虫,忏悔吧。你们的力量无济于事,但至少,在死亡和母神的审判来临之前,你们可以用自己的力量赎罪,至少你们可以对以死将真相带给你们,保护你们的神子,说声感谢。”
伊洛特说完,再也不想看那些惶惶不安的虫族一眼,他静静地以保护的姿态靠坐在巨茧之上,金色的双眸看向苍穹,不闪不避地直视金翎羽。
而他的身边,无数僵硬的虫族缓缓动了。先是一些雌虫和亚雌,而后甚至有伊尔文公爵为首的雄虫,他们如同僵尸一般挪动着四肢,缓缓靠近毫无生机的巨茧,无数双手掌贴和巨茧,无数能量缓缓汇集在巨茧之中。
贵族、平民、被困的卫队、无法离开帝都星的旅者。在天之将倾的死亡面前,他们停止了无休止的祈祷,跳下失控的飞行器,纷纷走向褪色的灰白巨茧。一双双手交替印在了巨茧之上,能量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可是没有虫停下。
金翎羽为这可笑的一幕发出讥笑,可是很快,那笑容化成了嘴角的抽搐。并不是因为灰色巨茧起死回生,或者金翎羽认为这种愚蠢的行径真的有用,他只是突然笑不出来。
蝼蚁搬山,尤为可笑,但沉默无声汇聚的微弱力量,却让他感到丝丝缕缕的无形压力。这并不是力量上的压制甚至对抗,却让他神经微微刺痛。
他第一次把目光投在了背靠巨茧的那个由他的血脉孕育出的金眸雌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