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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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一辈子大善事的人,如果生平只做过一件坏事,能够功过相抵吗?
这是项雪在浏览网络上关于秦墨的报道时,脑海里产生过的一瞬间疑问。新闻上的秦大律师,站在法院门口,接受着来自媒体的聚光灯和胜诉家属的拥抱,甚至有一位满脸沟壑的老人,跪在法院的台阶上,给他鞠躬磕头,他慌乱地将其扶起,两人相泣而笑,副标题上挂着“秦律师为冤死强奸犯翻案,老父称感谢其一生”的字样。同样的情形,在项雪家的大门口也发生过,她是那个现场的旁观者,躲在房门背后,看见父母在秦墨的脚边跪下,眼泪鼻涕跑进了嘴巴里,不住地说“秦律师可真是个大好人。”
项雪相信,秦墨是真的有在助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些上百篇的新闻报道里,总有一些人是发自内心地感激他,把他看作救世祖。可这些又关她什么事呢?人都是自私的。再伟大的善举轮不到自己身上,最多也只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赞扬而已。做好人难,做一辈子好人更难。比起接受一个好人变坏的事实,人们更愿意给一个恶贯满盈的罪犯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项雪点击浏览器的右上角,关闭了网页。下个星期天,谋杀秦墨的计划照常进行。但在此之前,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如果销售小妹的话真实可信,现在距离华灯初上还有约两个小时,她再次套上了灰色运动服,看了眼墙上的北江市地图,目光聚焦在西南角的一处红圈上,那是她回到这座城市以后,从来不敢踏入的地界。
87路公交车走的是老城区线路,可能是周末的缘故,车上的乘客并不多。项雪提前按了铃,在“文冲口”站下了车。脚落到地面上,她便彻底呆住了。一样的石桥,一样的文具店,一样的砖瓦房。最讨厌的,该死的,抹不掉的过去向她奔来,挡也挡不住。她捂着心口,蹲在公交站牌底下,有位路过的老妇人走了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事。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周身都在痛。明明什么都没做,肩上的伤好像又裂开了。
项雪咬了咬苍白的下唇,正视着前方。每走一步,她杀死秦墨的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秦墨最后一次离开她家的情形变得愈发清晰,每一分,每一秒,他和父母的对话像调了慢速的放映机,在她面前一遍一遍地上演。
【季先生,现在证据确凿,我们再怎么不相信也是没用的。现在最好的状况是你们和校方达成和解。】
【季先生,如果你们再这样不依不饶,最后连和解金都拿不到,这样季宇不是白死了吗?和解金的数目可不少。】
【季先生,你们这是何必呢?你还有女儿吧。你想看见你女儿这辈子在别人的指点中度过?】
秦墨的语调从来都是温和且平静的,用词也没有粗言鄙语,但就是刺耳到让项雪无法忘记。他每说完一句话,嘴角总是努力地上提,想去遮掩眼底的鄙夷,持续不断地告诉整个季家,只有接受季宇的死,接受和解,才是唯一正确的出路。
【有这样的判决结果,你们应该感恩。这对大家都好。】秦墨的最后一句话,像鹅毛一般落在了父母的心尖上,成了压垮季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转过三个街口,双数门牌号过了两轮,文冲路706号是项雪的旧家。
竟然还在啊。她这样想着。红漆的门褪成了土黄色,每一道斑驳的痕迹都在诉说着她与它们的许久不见。她想走上前去,看看门边上给季宇刻的身高记号还在不在。但她不敢。万一不在了呢?她该去哪里找回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留着平头的小男孩从里面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个悠悠球。小男孩奇怪地看着项雪,项雪也看着他。悠悠球在男孩的手里一上一下地来回滚动着,塑料外环闪着光。项雪看得出了神。
“姐姐,你找人吗?”小男孩开口问道。
项雪慌忙否认,说只是路过,立马快步离开,留下小男孩一个人在原地不明所以。她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以至于不知道过了多少条小巷,拐了多少个路口才最终停下来。
她不该来,但还是来了。那个家有太多温暖的,无助的回忆,她不要想起那些甜蜜,只要记得痛苦就好。越痛苦,她下手就越果断。她每次都是这样告诉自己。
落日的余晖穿过树影,照射在她的侧颜上,斑斑驳驳,把她眼里的恨都掩盖了去。她擡眼看清四周,窒息感再度袭来。她忘了,这一带离关山小学和小公园,很近。
巨大的榕树漫天蔽日,活了比三代人加起来都长。两架孤苦伶仃的秋千和一座蓝色的滑梯,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季宇每天等她一起回家的小公园。季宇每次都会埋怨她来得晚,说他垒沙人的技术又精进了,她每次都不想听,那些都是小屁孩的玩笑话,当不得真。项雪情不自禁地走向滑梯。滑梯表层的蓝色被人重新刷过,还和新的一样。老榕树更加茂盛了,她站在下方,看不见远方的太阳。
“项雪?”一个浑厚的男音从身后传来。她重新回到现实,敏感的神经立了起来。
一个最不想看见的人,正直挺挺地站在她跟前,脸上写着诸多的不确定和好奇。
她感到周身的细胞都要炸开了,勉强靠着意志力统统按了下去。孙耀明,这个刑警队长,怎么这么阴魂不散?他是在跟踪自己吗?
“你好。”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你怎么在这里?”孙耀明确认了是项雪本人后,往前进了一步。
项雪下意识后退,忙说,“刚从朋友家出来。想去公交车站,走岔了路。”
“朋友家?赵丽丽家不住这边啊。”孙耀明说完就后悔了,项雪又不止一个朋友,他这话说得不艺术。
项雪没有接话,两人陷入了莫名的尴尬。还是孙耀明再度开口。
“那啥,我家住附近。溜达过来就看见你了。”
住附近?项雪一惊,但依旧面不改色,笑道,“这么巧,你今天不加班?做刑警感觉都很忙。”
提到了本职工作,孙耀明整个人放松了下来,说,“本来要加班,但好几天没回家了,回来看一下我妈。”
项雪点点头,拉过秋千坐了下来。她想起赵丽丽说的话,孙耀明可能对她拒绝一起吃饭的事情比较在意。现在两人又单独见着了,如果马上离开,岂不是非常刻意。
孙耀明貌似松了一口气,也在另一架秋千上坐了下来。他发现项雪的话还真是不多。不知道是不是不熟的缘故,和她说话前总得想想。
“你为什么想当刑警?这工作挺危险的。”
孙耀明还在犹豫着说点啥,和女生聊天从来不是他的强项,没想到项雪先发问了。
“我家三代都是做刑警的。我爷爷,我爸,现在轮到我。没有什么想不想,就是个自然的事。”
“家族使命?”
孙耀明摇头,“也不是。小时候觉得我爸穿警服特酷。我妈每天早上帮他把警帽一戴,他对着我两一敬礼,那样子特飒。”
项雪笑了。孙耀明的样子像是得了表扬的小学生,在晚霞的映衬下,双颊泛红,眼里的荣誉感满满。
“所以啊,我是奔着‘刑警’这职业投的胎。上百个人里面,谁是罪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孙耀明补充道。
项雪脸上的笑越来越僵,她低下头去,看着鞋尖,说,“真厉害,这是一种天赋。”
“但还是不够我爸厉害。他以前当队长的时候,破案率百分百。轮到我就不行了,追不上。”
项雪把头转过去,看着孙耀明的眼睛,说,“还有你孙队破不了的案子?”
孙耀明被项雪问愣了,也不知道她是调侃还是真好奇。只得干巴巴地说道,“也不是。困难总是有的。但真正的犯人,只要出现,最终都会被我抓住。”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圈。项雪站起身子,拍拍屁股,说,“天不早了,得回去了。”
“要不——”孙耀明还想开口。
项雪擡起了手,打住了他的话头,说,“你忘了?我晚上几乎不吃饭。减肥。”
“哦,我也没想约你吃饭。我是想和你说,要不我带你去公交车站,免得再走错路了。”孙耀明看看天,又看看地,就是不看面前的人。
“行。”项雪表示同意。二人一前一后,慢慢悠悠地往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