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人各有命
表姑这次倒是蛮通情达理地,先是向杨晓蕊表达了谢意,说她手术后,整个人的状态很好,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她说着说着就变了调儿:“晓蕊啊,其实我本来也没什么病,就算有病也就是小毛病,吃吃药打打针也就好了,咱们都被那个小大夫给忽悠了,非得让做什么手术,花了不少钱,受了一回罪。”
杨晓蕊在电话这头哭笑不得,这样的表姑,跟她讲道理是无济于事的,只好无可奈何地敷衍她说:“没事儿就好,其他的您就别想多了。
表姑依然喋喋不休:“晓蕊啊,你在医院里工作我也不好多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事儿,不过你也得长个心眼儿,别听风就是雨的。”
杨晓蕊不想再听她唠叨,直截了当地问:“表姑,您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儿吗?”
让杨晓蕊惊掉下巴的是,表姑发了一顿牢骚,打电话的主要目的居然还是请饺子看病。只是这次生病的不是她,是她的五婶子的二表姐的三孙子,具体的亲戚关系杨晓蕊没有搞清楚,只知道这孩子的皮肤上起了些水泡。
鉴于表姑上次看病的表现,杨晓蕊决定远离她的是非,更不能再让她去霍霍饺子。于是杨晓蕊说:“表姑啊,上次给您手术的那位医生最近外出学习去了。您让病人先在本地看看吧,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再到市里来,省得折腾。”
表姑并没有听出杨晓蕊的画外音:“外出学习了啊,没事儿没事儿,你给找个其他医生也一样,我们村卫生室和乡镇卫生院都看过了,都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毛病。你是没见过,这孩子忒可怜人了,还没满周岁,身上总是长水泡,破了再长,小时候还没这么厉害,现在是越来越厉害了。”
表姑说完了病情,毫不客气地说:“行了晓蕊,你给操操心,我们农村人看病,两眼一抹黑。”
在表姑喋喋不休的口水攻击下,杨晓蕊不得不应下了这个小病人,一来作为亲戚,她做不到拉下脸来决绝地回绝;二来作为妈妈,拒绝表姑口中那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她实在于心不忍。及至她见到那个孩子的刹那,一下子被触动了,像是心脏突然被猛烈电击,迅速抽缩成核桃大小的褶皱状。
如表姑所言,那个孩子真的是忒可怜人了。如同遭受了长期的虐待,孩子的脸上、身上多处破损的创口,有的地方已经结了痂,有的地方还在渗着淡黄色的组织液,有的地方已然成了鲜红色的血样。年近周岁的孩子,因为伤口没有穿衣服,依然婴儿般裹着抱被,包被里面塞着的垫着的,成片的带血的棉纱。不知道病了多久,孩子似乎对疼痛已经麻木了,并没有想象中的哇哇大哭,只是断断续续地时而安静时而哭泣。<
杨晓蕊瞬间违背了自己的之前的决定,第一时间向饺子求助,带着孩子和家人直奔儿科病房。
不只是杨晓蕊,饺子也被这个孩子的震惊到了。没有外伤,却仍不断出现伤口,孩子的皮肤像是一层玻璃纸,一碰就破碎了。饺子坦言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飞快地请来了孙云峰主任。
孙云峰主任脸上的神情极为凝重,他仔细地为这个孩子进行全身检查,一面请孩子的父母详细说说孩子的情况。
孩子的父母说,孩子出生没多久,身上就起了些水泡,按照老人的说法,他们用针刺破了这些水泡,以为会好的快一些,谁知道孩子越来越严重,试过各种药膏、中药擦浴丝毫不见效,反倒随着年纪,越发严重起来。说着说着,孩子的妈妈再也说不下去了,呜咽着哭了起来。
孙云峰主任说:“这个孩子除了皮肤多处破损,但似乎并没有其他的问题。”孩子父母带来的厚厚的一叠检查单验证了他的说法,各个脏器都很正常,只是因为皮肤的问题,存在感染和营养不良的问题,个体发育上比同龄孩子迟缓一些。
那这孩子到底是什么问题?
孙云峰主任摇摇头,叹息道:“这个一时也无法判断,我个人觉得应该是某种罕见病或者遗传性疾病,建议先到皮肤科去看一下,如果有必要的话,建议到省城进行基因检测。”
在夏州市人民医院,皮肤科是规模较小的科室,本来医生的人数就很少,当天所有的号都已经挂满了。杨晓蕊不忍心让着孩子的病情有一点延误,向门诊处的孙震岳处长发出了求助,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孙震岳处长曾经说过,门诊有什么事情可以随时找他!
孙震岳处长果然说到做到,不出5分钟的时间,便从八楼的办公室来到七楼的皮肤科。孙震岳处长看了一下孩子,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匆匆带杨晓蕊她们进了一间诊室。坐诊的一位被称为杨主任的中年医生一见到孙震岳处长便热情招呼他,示意他稍等,处理完正在看诊的病人就过来。
术业有专攻,杨主任搭眼一看孩子,就惊呼了一声:“蝴蝶宝宝!”随即说了一个杨晓蕊从未听说过的拗口疾病:“大疱性表皮松解症。”
大疱性表皮松解症,随着这个拗口的专业术语出口,杨主任的面部表情凝重起来,他叫来了几个年轻医生,一同查看这个孩子,一边解释说:“初步判断,是大疱性表皮松解症,遗传性的,要确诊的话做一下病理检测,最好做一下基因测序。”
“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吗?”孙震岳处长问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话一出口,孩子的父母瞬间抬起头来,祈求般的目光刷地一下看向杨主任。
杨主任却摇了摇头,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如果确诊的话,这种病目前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主要是抗感染治疗和营养辅助治疗,日常一定要采取保护性措施。”
孩子的父母文化程度不高,对医生的话似乎还不是太理解,还在追问什么意思。孙震岳处长显然是听懂了,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杨晓蕊不是医学专业的,但是毕竟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久,也听懂了。对于这个不满周岁的孩子而言,医生的话无异于宣判,宣判这个孩子没有治愈的希望。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残酷的宣判,意味着孩子将无休止地面对面对疼痛和感染,毕生都要痛苦地活着,现代医学所能做的也只是缓解症状而已。经过医生的耐心解释,孩子的父母也明白了病情,妈妈当即痛哭起来,狭小的诊室里这哭声直击人心,让人觉得憋闷和眩晕。
杨晓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孩子的,甚至忘记了有没有跟孙震岳处长说谢谢,她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办公室,失神地坐在办公桌前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给到饺子电话,把皮肤科诊断的情况告诉饺子,也谢谢她又一次帮忙。
电话那头是一声叹息和长久的沉默。良久,饺子才说:“医学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有时候我在想,或许人各有命。”
杨晓蕊觉得饺子怪怪的,自打从湖澈县回来,饺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人各有命从来都不像是她的论调,却偏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她是在说谁呢?像是在说那个孩子,杨晓蕊却不知怎么,觉得她像是在说她自己似的。
杨晓蕊问:“饺子,你怎么了?”
饺子说:“晓蕊,有时间的话我们一起吃个饭吧,我可能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啊?又有手口足了吗?你要下乡?还是援边?”杨晓蕊问。下乡支医是医生职称晋升的必要条件,不仅仅是人民医院,所有的公立医院都是如此。
饺子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要离开咱们医院了,去南方的一家私立儿童医院。”
“什么?”杨晓蕊从来没想过饺子会离开人民医院,忍不住问:“为什么呀?你想好了吗?”
“私立医院待遇会好一些。”饺子回答。
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杨晓蕊很想哭。她和饺子同年入院也一直要好,在她心目中,饺子是优秀的儿科医生,更是亲密的姐妹伙伴。她想不通饺子为什么要走,饺子喜欢孩子喜欢儿科,这是可以感受到的。在夏州市人民医院儿科,饺子是年轻的骨干医生,很受孙云峰主任的欣赏。而且饺子是夏州本地人,父母都在夏州,并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放弃父母身边稳定上升的工作,背井离乡去南方闯荡?难道当真如她所说为了钱?反正杨晓蕊不信。
放下电话很长一段时间,杨晓蕊的脑子都处于混沌状态,时而是那个浑身是伤的孩子,时而是杨主任判决书一般的声音,时而是饺子说要离开医院,竟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她甚至想她是不是病了。
无所适从的时候,是一篇材料救赎了她。这篇材料将感同身受地沉浸在痛苦中的她拉回到现实中来,也让她在本该失眠的夜晚有了不睡的正当理由。而且,由于专注,材料占据了杨晓蕊的大脑,取代了那个浑身是伤的孩子,取代了让她依依惜别的饺子,让她觉得不那么难受了。
杨晓蕊觉得,她应该感谢这篇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