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渡银
万里渡银
永嘉十六年冬,桐州。
刚下过一场雪,天气稍稍回暖,长街上积雪未融,城内一派热闹景象。
桐州有江南文城之称,名士云集,文风鼎盛,随处可见书斋林立,街巷常闻琴瑟之声,文人墨客亭下煮雪烹茶,临风把酒,才子佳人泛舟湖上,琅琅书声从湖对岸遥遥传来。
茶楼内,厅堂内的说书先生满面白须,将手中醒堂木一拍,唱道:“昔日一介布衣身,今朝银器业中尊。五年光阴如白驹,锻银技艺传四方。”
唱声方落,底下一片叫好声。
“好唱,当赏!”
定场词罢,老先生撚了下胡须,娓娓道来:“且说那桐州新贵宋觅宋员外,五年前,南楚公子力排众议,授宋员外以银官之职,主管渡银诸事。如此要职竟交给名不见经传的小画师,惹得两国非议。”
“谁承想,这个宋员外年岁不大,实非一般人也,短短五年时间,远渡苗女,传锻银之术,兴银器贸易,坐拥百座银器作坊,一举晋列江南首富。”
“晟律有言,女子不得经商为官,宋员外邀苗女入银坊,力争晟楚交流友好,虽遭世俗非议,然其非为一己私利,而为两国之交好,使晟国女子无论老幼皆以戴银为美,银器之风兴盛,传为佳话。”
堂内热气腾腾,说书人吐出的哈气与茶水的腾腾热气交织,茶客们叫好声阵阵,惊起窗外梅枝上的鸟雀,脚爪飞跃腾起,积雪簌簌抖落。
鸠鸟飞过朱雀桥、望仙楼,落在一处富贵宅院的红梅林中,“咿呦”地鸣了一声。
窗内一人听到鸟叫,擡眸望了一瞬,又扭头面向对面之人,浅浅一笑。
茶水倒映着她清隽面容,玉雕般风华高贵,身穿月牙白绸缎,墨发一半用玉簪挽起,一半披散在肩后,松姿梅骨,端的是翩翩玉郎模样。
桌上搁着一匣子,里面是银票地契等物,沈黛道:“牡丹娘子能放下执念乃是好事,那赵家公子并非良人,早日看清,也免得越陷越深。此后你便择一地安稳过日,先前你托我变卖的首饰珠宝已尽数在此,你看看可有纰漏?”
对面坐着一位美艳妇人,五官媚态天成,一身粗布罗裙,添了三分洗尽铅华之感。
唯有脸上数道狰狞疤痕,似是簪子之类的尖锐物件造成,虽已被傅粉掩去一二,瞧着仍是触目惊心。
牡丹娘子望向匣中,“妾身相信宋公子为人,请公子切莫再唤那个名字了,妾已赎身脱去奴籍,不再是秋月阁的花魁娘子,与过去一刀两断。”
她拿起牙牌,抚着上面的“唐瑶”二字。
“妾身与身边姐妹一样,不过是被人肆意凌虐的玩物,烂泥一样,保不齐哪日得了花柳,被人草席一卷扔了出去。若非公子替我们筹谋,我们何来机会逃出魔窟。”
沈黛道:“在下不过举手之劳,晟国女子多有桎梏,在下恰好精通锻银之术,帮各位娘子将银子锻为首饰,为链,为环,为镯,足以应付官员之查,如此,你们便能保有私产了。”
牡丹娘子起身,朝沈黛福身:“宋公子为我等风尘女子谋福祉,妾身无以为报,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沈黛上前扶起她:“娘子不必如此,不过……有一事,我的确想请娘子帮忙。”
“公子但讲无妨。”
沈黛起身,将一铁盒交予她,铁制坚固,盒上落着鲁班锁,每一部件皆有偏旁部首,若不知其字,锁不可开。
“此事事关重大,请娘子先听我说明再决定要不要帮这个忙。里面东西为朝廷所不容,将此物教给娘子,只是作不时之需……若无需要,请娘子千万不要打开,也不要与他人提起,以免惹祸上身。”
沈黛说得真诚,对面女子几乎毫不犹豫道:“公子帮助我们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妾身岂是贪生怕死之人?请公子放心,我定将此物视作性命那般重视。”
两人郑重交代了一番,沈黛面上动容,让侍女将牡丹娘子送出了门。
女子走远,绣鞋在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
沈黛站在檐下,目送她离开。
这些年来,她已经救了无数个这样的女子,她们大多身世可怜,为奴为婢,或是沦落风尘,身陷泥淖,或是家境凄寒,受t尽压迫。
对于沈黛来说,能救一人便是一人。
有傅师兄的帮忙,明学典籍即将修书完毕,为以防万一,她将一些重要内容刻于银片上,藏之于民,免得来日事发,师门典籍再次付之一炬。
她绝不会让明学悲剧重演。
正出神间,有侍女来报,“公子,卯公子回来了,现就在府外下车。”
沈黛眸光一亮,还未披衣就向外跑去。
身后传来管家手忙脚乱的声音:“公子,外面天正冷,您穿件厚衣——欸欸公子你慢一些,仔细别摔着了!”
沈黛哪里顾得上这些,她一路小跑至大门,见一华盖马车停在那里。
男子正款步穿过朱门,一袭玄青大氅潋滟随风,象牙白玉带衬得腰身挺拔,满院雪色映着他额上银饰,令人赏心悦目。
“阿奚。”沈黛停下脚步,轻喘着气,朝那人唤了一声。
寒风卷着她的声音,落在男子耳侧,乌椤奚远远瞧见了他,快步上前,修长手指解开大氅,披在沈黛肩上,细心整好衣领。
“阿黛,大夫不是说了,你不能受风寒,你的下人怎么也不知照顾好你?”
沈黛眉眼间皆是笑意:“你这次去办矿场的事,我在桐州等消息等得急了些,这才匆忙跑过来。”
乌椤奚笑了,俊脸凑近几寸,“只是为了等消息吗?”
尾音上扬,带着狡黠的意味。
沈黛对上那双濯濯乌眸,一时哑了口,略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先进屋罢,我有很多事要与你商议。”
“好。”对方似乎轻笑了声。
沈黛尽力平缓心跳,脚步却已有些慌乱。
五年相处,她早已不似最初那般抗拒他的身份,乌椤奚这几年来一边顾着南楚朝政之事,一边来晟国帮沈黛料理银坊这边的事。
永嘉十三年时,南楚氏族根基几乎被他拔除了个干净,沈黛本欲与南楚将银矿开采权五五分,谁知他竟将所有开采权交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