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密谈
青禾粮行开张的第七日，屯门依旧紧闭如铁桶。北山发现蛮族探马的消息像阴云笼罩在黑山屯上空，市集冷清，人心惶惶。
粮行后院堆积如山的粮袋成了沈青心头最沉的石头，潮湿的空气里，霉变的威胁比蛮族的刀剑更迫在眉睫。
“阿姐！东南角那几袋麦子有点泛潮气！”沈枫像只警觉的狸猫，从粮堆缝隙里钻出来，鼻尖沾着灰，小脸绷得紧紧的。
这孩子自打屯门关闭后，就自发在粮仓里钻来钻去，成了沈青最机动的“防潮哨”。
沈青正与两位老农模样的顾客低声交谈，闻言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对顾客歉然一笑：“二位老伯稍坐，我去去就来。”她转身时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手心，那点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连日的焦虑和暗中动用血脉之力催生抗潮的旱地麦种，让她太阳穴针扎似的疼。
后仓里，林婉儿正拿着账本与守备府来的军需官核对数目，声音温软却寸步不让：“王大人，不是婉儿为难您。只是这批军粮的数目与昨日入库记录差了三斛，您这边签了字，婉儿这边却不好向赵大人交代呀。”她抬眼瞥见沈青匆匆背影，嘴角弯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萧山抱臂靠在通往后院的门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他没有忽略林婉儿那抹笑，也没有错过沈青转身时略显虚浮的脚步。当沈青经过他身边时，他手臂似无意地一伸，恰好挡了她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撑不住就别硬撑。”沈青脚步微顿，没有看他，只点了下头，便快步走向东南角。
处理完受潮的粮袋，沈青只觉得眼前发黑，不得不扶着冰冷的石墙缓了口气。她想起方才那两位老农欲言又止的神情，强打精神回到前厅。
“沈姑娘，”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伯搓着手，面色窘迫，“实在不好意思再开这个口…屯门不知几时开，家里快断炊了，您看能不能…再赊几升豆子？等开了屯门，老汉打了柴一定来还！”
另一位连忙补充：“俺们知道粮行也难，可…”
“两位老伯别急。”沈青温声打断，转头吩咐伙计，“福伯，给两位老伯装五升豆子，再包一包盐。记我账上。”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柜台后的林婉儿听得清清楚楚。
林婉儿合上账本，声音轻柔却带着刺：“沈姑娘心善是好事，只是如今粮行也不是姑娘一人说了算。这般赊欠，月底盘账时，守备府那三成利从何而出？知道的说是姑娘仁厚，不知道的，还当咱们粮行账目不清呢。”她这话看似对沈青说，目光却瞟向那军需官。
军需官果然面露犹疑。沈青心头火起，正欲开口，一个沉稳的声音插了进来。
“林姑娘多虑了。”萧山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手中拿着一块刻有“赵”字的令牌，“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安抚屯民，稳定人心，亦是守备府职责所在。此事我会亲自向赵大人禀明，赊欠的账，记在守备府特别支项下。”他目光扫过林婉儿，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赵大人将林姑娘派来，是为协助沈姑娘稳定粮行，而非掣肘。”
林婉儿脸色微变，旋即低头柔顺道：“萧大哥说的是，是婉儿思虑不周了。”她指尖却暗暗掐紧了账本。
那军需官见萧山拿出令牌，立刻噤声，不敢再多言。
两位老农千恩万谢地走了。沈青看向萧山，眼中带着感激与一丝忧虑。萧山摇了下头，示意她不必多说。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沈青趁林婉儿去后院用饭的间隙，将沈枫拉到僻静处，塞给他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饼子：“枫儿，帮阿姐一个忙。把这饼子给西街口的哑婆送去，她腿脚不好，这几日怕是更难了。悄悄去，别让人看见。”
沈枫机灵地点头，把饼子往怀里一揣，像只熟悉所有缝隙的小猫，从粮行后墙的破洞钻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弄里。
他一路避着人，熟门熟路地绕到西街口哑婆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后。哑婆无儿无女，耳朵又背，平日几乎无人来往。
沈枫正准备像往常一样从矮墙翻进去，却突然听到隔壁屋内传来压得极低的、陌生的男人说话声。他心中一紧，立刻猫下腰，屏住呼吸，借着墙根的杂草遮掩，悄悄挪到唯一那扇破旧的后窗下。
屋里的人显然以为此地绝对安全，声音虽低，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消息千真万确？那蛮族探马真是假的？”一个略显苍老、但带着几分官威的声音问道。沈枫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十之八九。”另一个声音响起，低沉冷硬，沈枫这次听出来了，是守备府的赵百户！“北山搜遍了，只有几枚旧马蹄印。有人想困死黑山屯，制造混乱。目标，八成就是粮行，或者…是那能长出奇粮的工坊。”
“是陈家下的手？”
“或是…更麻烦的人。林主簿，你近日与州府书信往来似乎很是频繁啊。”赵百户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窗外的沈枫吓得浑身一抖，捂住嘴巴。林主簿？那不就是林婉儿的爹爹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和赵百户秘密见面？
被称作林主簿的人干咳一声：“赵大人说笑了，不过是些公务往来。那…依大人之见，眼下该如何是好？屯门总不能一直关着。”
“粮行不能乱，沈青那个女人…暂时还得稳住。她背后那个萧山，不是简单角色。必要的时候，或许可以让他们去咬陈家，我们坐收渔利。让你家婉儿在粮行里机灵点，但别轻举妄动，一切听我指令。”
“下官明白。只是赵大人，那工坊的秘密…”
“那不是你该打听的事！”赵百户声音一冷，“管好你分内的事，还有你的宝贝女儿。好了，此地不宜久留，分头走。”
屋里传来脚步声。沈枫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柴火堆后面，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看见赵百户和一个穿着普通百姓衣服、却掩不住官气的矮胖男人先后从哑婆家隔壁的那扇破木门里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后，迅速消失在两条不同的巷子里。
沈枫又在柴堆后缩了好久，直到确定外面再没动静，才敢出来。他心乱如麻，也顾不上去看哑婆了，把饼子匆匆放在门口显眼的石墩上，便飞也似的跑回了粮行。
他一头冲进后院，正撞上准备去前厅的沈青。沈青见他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一把拉住他：“枫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枫上气不接下气，把在哑婆家窗外听到的、看到的一切，断断续续、却又关键细节无误地告诉了沈青。
沈青听完，脸色骤变，一把将弟弟拉进堆放杂物的狭小里间，压低声音严厉地说：“枫儿，你听好！今天你看到的、听到的，对谁都不能说！尤其是林婉儿，一个字都不能提！记住没有？！”
沈枫从未见过姐姐如此紧张严厉的表情，用力点头，小脸依旧惨白。
沈青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赵百户和林主簿竟然在哑婆家密谈！他们显然是一伙的，所谓的蛮族威胁是假的，是为了制造混乱，他们的目标果然是工坊！而林婉儿，就是他们安插在粮行内部的棋子！赵百户表面上与她合作，暗地里却打着让她们和陈家两败俱伤的主意！
这阴谋比想象中更黑暗、更复杂。她稳住心神，仔细嘱咐了沈枫几句，这才带着满腹的惊疑和沉重，走向前厅。她必须立刻找到萧山。
而此刻，前厅里，林婉儿正端着一杯热茶，笑吟吟地走向正在检查门轴的萧山：“萧大哥辛苦了，喝杯茶歇歇吧。”她的笑容无懈可击，仿佛后院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快步找到正在后院检查武器的萧山，将沈枫听到的话低声转述。萧山擦拭弓弩的动作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赵百户这是借我们的手，清他官场的路。但他有句话没错，粮行不能乱。”
就在这时，前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林婉儿的惊呼。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
只见粮行大门处，几个屯民模样的人正推搡着伙计，大声嚷嚷：“凭什么他们能赊粮俺们不能？是不是瞧不起俺们西屯的人？今天不给个说法，俺们就不走了！”
林婉儿被围在中间，脸色发白，似乎受了惊吓，声音却拔高了：“诸位乡亲有话好说！粮行有粮行的规矩…”
“规矩？俺看是瞧人下菜碟的规矩！”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猛地推倒一袋粮食，麦粒哗啦洒了一地。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萧山正要上前，沈青却按住了他的手臂。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人群前，声音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谁说西屯不能赊粮？”
喧闹声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看向她。
沈青目光扫过那几个带头闹事的，最后落在那洒落的麦粒上，缓缓道：“青禾粮行开张那日就说过，凡黑山屯民，遇艰难时皆可赊欠，只需左邻右舍作保，按时归还即可。这规矩，对东屯西屯，一视同仁。”她话锋一转，看向那几人，“几位眼生得很，不知是哪条街巷的？保人又是谁？”
那几人顿时语塞，眼神闪烁。人群中有认识他们的屯民窃窃私语：“他们不是西屯的，是外面来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