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人望
屯中心新立的木告示栏前,围满了早早便聚集于此的屯民。栏上贴着用炭笔清晰写就的《黑山屯工分则例》,旁边还配了简图说明。李大军手持一根细棍,站在一块临时架起的木板前,上面画着今日各组的任务区域和分工示意图。
“静一静!都听好了!”李大军声音洪亮,压过了现场的嘈杂,“今日起,一切劳作,按新规行事!农垦组,福伯带队,主要负责东山脚那片坡地的开荒和播种,按开垦亩数记工分!工坊组,老王头牵头,先集中人手修复砖窑,出砖数量和质量都算分!筑墙组,由我直接带,继续加固南面屯墙,按完成丈数计分!妇孺后勤,秀姑姐安排,洗衣、做饭、照料伤员,也有相应的分!”
人群里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有新奇,有疑虑,也有跃跃欲试。
福伯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木板上的图,又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新锄头。这是工坊连夜赶制的第一批改良农具,手柄更长,锄刃更宽。“这法子……倒是清楚。谁干了多少活,一目了然。”他转头对身边几个老伙计道,“咱们这把老骨头,也不能落后,不能让小辈们看笑话!”
半大的阿木则兴奋地摩拳擦掌,他被分在工坊组做学徒,除了基础工分,老王头还许诺,谁能先掌握新砖的脱模技巧,额外加分。“阿姐说了,工分攒够了,不仅能多换口粮,以后屯里分新屋,也能优先选!”他对身边的伙伴说道,眼里闪着光。
屯墙哨塔上突然传来的一声高喝。
“报!屯外三里,有流民!二三十人,正朝这边来!”
气氛瞬间绷紧。赵莽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眼神锐利地望向萧山。李大军则倒抽一口冷气:“流民?这兵荒马乱的,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谁都明白,流民可能意味着混乱、争抢,甚至可能是奸细混入。
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沈青和萧山身上。
沈青心脏猛地一跳,但她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她与萧山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断。
“大军哥,立刻召集防卫队,守住屯门通道,但没有命令,绝不可主动驱赶或动武!”沈青语速快而清晰,“秀姑姐,快去烧几大锅热水,将屯里备用的粗粮饼子取出一部分。阿木,去把咱们临时搭的避风棚再整理一下。”
命令一条条发出,屯民们虽有些慌乱,但基于对沈青的信任,还是迅速行动了起来。
萧山则对赵莽低声道:“赵大人,你带几个好手,上墙警戒,观察流民动向,看其中是否有青壮异常聚集或携带兵刃。塔七,”他看向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的箭手,“找制高点,盯紧人群,若有异动,优先警示。”
分工明确,众人各司其职。沈青深吸一口气,与萧山并肩走向缓缓打开的屯门。
屯门外,那二三十个流民已踉跄走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男女老少皆有,脸上写满了疲惫与绝望。看到黑山屯严阵以待的景象,他们停在了几十步外,不敢再前进,只有几个孩子抑制不住地低声哭泣。
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老者,颤巍巍地走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老爷、夫人行行好!俺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庄子被蛮兵烧了,实在活不下去了……求老爷赏口吃的,给条活路吧!”
他身后的人群中也响起一片哀求之声。
沈青看着眼前景象,鼻尖发酸,但她知道此刻心软不得。她上前一步,声音尽量平和却带着力量:“老伯请起。黑山屯也是刚遭了兵灾,家底不厚。但见死不救,我们也做不到。”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流民:“但要进屯,得按黑山屯的规矩来。第一,所有人须自报来历,接受查验,确保没有疫病,也没有携带兵器。第二,进屯后,须听从安排,参与劳作,以工换食,不得偷奸耍滑,不得惹是生非。愿意守这规矩的,黑山屯有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不愿意的,我们也可赠些干粮,请自行离去。”
这番话,既表明了底线,也留下了余地。
流民中一阵骚动。大多人纷纷表示愿意守规矩。但其中一个眼神闪烁的汉子却嘀咕道:“查验?当俺们是牲口么?谁知道进去是不是做牛做马……”
萧山冷电般的目光立刻锁定了他,并未说话,但那无形的压力让那汉子瞬间噤声,缩回了人群。沈青心中记下了这一笔,但面上不动声色。
查验和登记工作由李大军带着几个识字的屯民进行。沈青则让妇孺们将热汤和饼子先分给孩子们和体弱的老人。这一举动,让流民中紧张对抗的情绪缓和了不少。
就在这时,林婉儿怯生生地走到沈青身边,低声道:“沈姑娘,我……我见人群里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孩子咳嗽得厉害,像是风寒……我略通些药理,可否让我去看看?”
沈青有些意外,但看到林婉儿眼中的恳切,点了点头:“去吧,带上药箱,小心些。”
林婉儿如蒙大赦,立刻提着一个小布包走向那对母子。她轻柔的询问和熟练的检查动作,让沈青对她的观感又复杂了一分。
登记完毕,共有流民二十八人,其中青壮十人,妇孺老人十八人。暂时未发现明显可疑之处。沈青与萧山、赵莽简单商议后,决定先将他们安置在屯内一角新搭的、原本打算做仓库的几间大木屋里,与其他屯民隔开,便于管理。
然而,真正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听说要将流民安置进屯,而且还要分出口粮,一些屯民不乐意了。王婶第一个站出来,声音尖利:“沈姑娘!不是俺们心狠,可屯里的粮食可是咱们一口一口省下来的!这凭空多了几十张嘴,咱们自己冬天吃啥?万一里面有坏人,引来了祸事咋办?”
她的话引起了不少附和。囤粮的艰辛记忆犹新,对未知的恐惧更是人之常情。
沈青知道,光靠命令无法服众。她站到一块稍高的土坡上,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屯民们。
“王婶的话在理,大家的担心,我都明白!”她声音清亮,“但大家想想,咱们黑山屯要长远立足,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咱们这些人拧成一股绳!靠的是人丁兴旺!”
她指向屯外大片待垦的荒地和正在修建的工坊:“地在那里,活在那里,可咱们的人手够吗?修复屯墙、开春播种、扩建工坊,哪一样不需要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这些流民,现在看起来是负担,但只要安置得当,让他们也成为咱们黑山屯的人,就是咱们壮大的力量!”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务实:“至于粮食,我算过一笔账。咱们新收的荞麦和豆子,加上工坊即将产出的军粮,支撑到下次收获,紧巴点,但够!而且,他们不是白吃。从明日起,所有能劳作的流民,一样记工分!他们开垦的地,产的粮,最终受益的是整个黑山屯!这叫以工代赈,是用暂时的粮食,换长久的劳力和发展!”
“至于安全,”萧山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防卫队会加强巡逻和警戒。赵大人与我也会制定更严密的规矩。若真有宵小,定叫他有来无回。”
沈青和萧山一个讲利益和发展,一个讲安全和规矩,软硬兼施,条理清晰,渐渐打消了屯民们的大部分疑虑。
王婶嘟囔了几句,也没再大声反对。这时,福伯颤巍巍地走出来,说道:“沈姑娘和萧教头思虑得周全。咱们黑山屯,不能只顾眼前。老夫觉得,这章程,可行!”
德高望重的福伯表态,成了压垮疑虑的最后一根稻草。屯民们渐渐散去,开始一天的劳作,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种迎接挑战的凝重。
傍晚,流民暂时安置妥当。沈青疲惫地揉着额角,对萧山说:“这只是开始。接下来,如何让他们真正融入,而不是成为孤立的‘外人’,才是关键。”
萧山看着她:“你已有打算?”
“嗯。”沈青点头,“明日开始,将流民中的青壮打散,编入现有的垦荒、筑墙队伍里,让咱们的老屯民带着他们干活。妇孺则由秀姑姐统一安排,参与后勤。吃饭也尽量安排在一起。只有朝夕相处,共同劳作,才能慢慢消除隔阂。”
她望向远处渐渐亮起灯火的大木屋,轻声道:“我们要建的,不只是一个屯堡,更是一个能让所有人找到归属、愿意为之奋斗的家园。”
萧山沉默片刻,道:“这条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