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立规
晨光熹微，透过守备府议事堂残破的窗棂，在满是刀剑刻痕的旧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青将最后一卷连夜绘制的粗纸地图在桌上摊平，用几块碎瓦压住四角。
图上简陋却清晰地标出了黑山屯的现状：焦黑的废墟区、亟待开垦的荒地、仅存的水源以及初步规划的工坊与居住区。
萧山抱臂立于窗边，晨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目光沉静地扫过屯内渐渐苏醒的景象。赵莽按着腰刀，大步踏入堂内，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李大军、张秀姑，以及几位被屯民推选出来的、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代表。林婉儿最后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最角落的位置，低垂着眼，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堂内弥漫着木料与灰尘混合的气息，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次聚集将决定黑山屯未来的骨架。
沈青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声音清晰却难掩疲惫：“今日劳烦各位，是要立下黑山屯复兴的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眼下千头万绪，咱们先从最紧要的三件事议起：人手如何分派、粮食如何分配、功过如何赏罚。”
她话音刚落，赵莽便按捺不住，洪亮的声音带着军人的直率：“沈姑娘，恕我直言！当务之急是加固屯防！蛮子虽退，其心未死，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依我看，除却老弱妇孺，所有青壮都应优先投入筑墙、巡防！这才是立足之本！”他手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地图边缘的碎瓦跳了一下。
“赵大人！”李大军立刻梗着脖子反驳，脸上因激动而泛红，“屯墙要修，可地里的苗子等不了人！节气不等人，再不精心伺候，错过农时，秋后咱们拿什么填饱几百张嘴？守备府那点存粮，还能撑几天？到时候不用蛮子来，咱们自己就先饿死了！”他身后的一位老农也跟着点头，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搓着。
议事堂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军事与生存的需求，如同水火般对峙起来。
一直沉默的萧山此时转过身，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防要固，田也要耕。争执无益，需寻可行之法。”他走到桌前，指尖点在地图上的几个关键位置，“或许，可分班轮换。白日，半数青壮垦田，半数筑墙。夜间，另组精干队伍巡防。关键在于——”他目光扫过赵莽和李大军，“如何记工？如何保证公平？出力多者、技艺精者，是否该多得一口粮，多分一块肉？若赏罚不明，谁愿尽力？”
这时，角落里的林婉儿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细弱却清晰得让每个人都听见：“或……或许可仿效旧时工坊的‘工分制’……”
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林婉儿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还是鼓足勇气继续说下去：“按…按劳记分。垦荒一亩几分，筑墙一丈几分，纺线一斤几分……都记下来。按工分兑粮、兑盐、乃至日后分房……我……我愿负责登记造册，绝无错漏。”她说完，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任何人。
沈青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赞赏。这正与她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更具体。她立刻接话：“婉儿姑娘此法甚好！公平公开，能激励众人。不过，还需细化。”她看向众人，“大军哥熟悉农事与工坊，便由你统领所有生产事宜，下设农垦、工坊两组，自选组长。赵大人依旧负责全部防务与练兵。秀姑姐统筹妇孺、后勤、照料伤员。婉儿妹妹心细，便协助我总管所有物资出入、工分记录与分配。”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补充：“每三日，便在此地，各方通报进度，遇难题，共同商议解决。此为新规，望诸位恪守，为黑山屯，也为自己。”
这番安排条理清晰，责任到人，既赋予了各方权责，又形成了互相制约与协作的雏形。赵莽沉吟片刻，率先抱拳：“可！”李大军和张秀姑也纷纷点头。那几位老农代表面面相觑，最终由最年长的福伯开口，带着浓重的乡音：“沈姑娘安排得公道，咱们没话说，听令行事！”
正午时分，议事仍在继续，但气氛已从最初的凝重转向务实。众人就工分的具体换算标准、每日基本口粮的定额、以及如何奖励特殊贡献等细节激烈讨论。沈青不时用炭笔在粗纸上记录，引导大家达成共识。萧山大多时间沉默倾听，只在关键处插入一言，往往一针见血。
日头偏西，一套结合了屯民实际、兼顾了军事与生产、并带有初步公平激励机制的《黑山屯临时管理条则》终于初步拟定。众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中却有了明确的方向和一丝希望的光。
人群散去后，议事堂内只剩下沈青和萧山。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青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望着桌上那张画满了标记的地图，轻声道：“规矩立下了，总算有了个框架。”
萧山走到她身侧，目光也落在图上：“这套法子，细致周全，闻所未闻。但或许，真能成。”
“这只是第一步，萧大哥。”沈青抬起头，眼中并无轻松，反而带着更深的思虑，“框架搭起来，还得有血肉去填充。眼下最缺的，就是‘血肉’。”
萧山眉头微蹙，立刻明白了她的所指：“人手？”
“嗯。”沈青的指尖点在地图上那片代表待开垦荒地的区域，又划过规划中的工坊区和需要加固的漫长屯墙，“就凭我们现在这点人，想要同时完成垦荒、筑墙、工坊复产，还要维持日常巡防，简直是杯水车薪。赵大人想强军，大军哥要粮草，都是对的，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一切都是空谈。”
她转向萧山，语气变得沉重：“我这些日子时常在想，北境战事连绵，像黑山屯这样被毁的家园不知有多少，那些失去田地、亲人的流民，如今在哪里？他们如何活下去？”
萧山的神色也凝重起来，他望向窗外暮色沉沉的远山，声音低沉：“边境从不缺流民。拖家带口，颠沛流离，饿殍遍野……是常事。他们就像无根的浮萍，要么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山沟，要么被大股乱兵或匪寇裹挟，成为新的祸乱之源。”他顿了顿，看向沈青，“你想到的，是这些人？”
“是。”沈青的目光坚定起来，“黑山屯要真正立足、壮大，光靠我们自己是远远不够的。我们需要人，需要大量的人手来开垦更多的土地，建造更坚固的工事，发展更繁盛的工坊。而这些流民，他们缺的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一口热饭，一份希望。”
“你的意思是……主动吸纳流民？”萧山眼中锐光一闪，“此举风险极大。流民中良莠不齐，极易混入奸细。骤然涌入大量人口，我们本就紧张的存粮如何支撑？秩序如何维持？若处置不当，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引火烧身。”
“我知道风险。”沈青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沉稳，“所以不能盲目吸纳。我们需要一套完整的章程：如何甄别来历，如何初步安置，如何让他们逐步融入，如何以工代赈，让他们通过劳动换取食物和未来的安居之地。这比立规矩更难，但也更重要。这不仅是解决我们人力短缺的途径，或许……也是在这乱世中，为更多人点燃一点星火。”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而且，这件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我担心，若我们动作慢了，这些无路可走的人，要么被其他势力招揽利用，要么就会成为我们边境新的不稳定因素。与其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引导。”
萧山沉默了片刻，深邃的目光中权衡着利弊。最终，他缓缓点头：“你所虑深远。流民确是隐患，亦可成为根基。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制定万全之策。待屯内初步稳定，便着手谋划。”
他看向沈青，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赞赏：“你看到的，不仅是黑山屯的眼前，更是这片土地的未来。”
沈青微微摇头，望向窗外零星亮起的灯火，声音很轻：“未来太远，我只想先让更多人能活下去，并且……活得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