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很天真
龙很天真
对霜喻而言,纸伞太轻又太脆弱，风一刮便会歪斜，树枝一蹭便会破漏。
独行在外,她早就习惯了借助斗笠挡雨，但倘若雨势过大,她自然会老老实实躲在枝叶茂密的树下,或是深度适宜的山洞中。
这么多年以来,霜喻几乎忘了撑伞是什么感觉，也忘了有人替她撑伞是什么感觉。
而此刻，一片花红叶绿的风景在她头顶展开,将屋檐下的这一隅，装点成某种意想不到的梦。
雨水滴滴答答,随风斜入檐下，落在半透光的伞面上。
霜喻能听到每一滴雨水降落的声音,乍一听好像乐师在弹奏,然而其中却另有一道更加隐秘的响声。
她伸手搭在心口，那好像是她心跳的声音。
霜喻偏过视线,绕过她身侧的龙尾巴早就被雨水浸湿,原本蓬松的尾鬃一缕缕地结在一起,好似雨中交叠的柳条。
她循着龙尾巴回头望去，那条龙却仍驻守在桥上,他昂着脖子，两只淡青色的龙角因为被雨打湿变得深暗，鬃毛同样黏连成数缕,狼狈地从他脸侧垂落,挂在他的鳞片上。
“你可以松开尾巴了。”霜喻收回视线，淡声道,“我自己可以撑伞。”
她张开五指，要从龙尾的束缚中接过纸伞，可他偏将伞柄卷得死死，难以动摇分毫。
霜喻忽然想笑他。
明明就很倔强，却偏偏二话不说为她打伞。
明明就不放心，却偏偏梗着脖子不愿低头。
这场雨已下了大半时辰，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身为龙的自尊，找个地方给他自己躲雨呢？
霜喻伸出手，想招呼他进殿待着。
可视线中的白龙仍别着脸，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
她才刚刚萌生的示好之意，又在凉雨中一寸一寸冷却。
霜喻转过脚步，对着殿门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息淮还想淋多久的雨，但她经过刚才这一遭，已经克制不住地想要打喷嚏，急需回到殿中烤火取暖。
霜喻才迈出半步，只听一股水流沿着瓦片间的凹痕，从屋檐边刷地流注，不知怎么绕开纸伞的阻挡，一股脑顺着脖子渗进她的衣襟之下。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擡头看时正对上伞面先前被摔出的大洞。
这条龙似乎全然不知纸伞已不能妥善遮挡雨水，只继续一意孤行地撑着这道残破的庇护，在他自己都看不到的角落里，为她遮风挡雨。
如果能想办法说服他就好了。
霜喻拧去衣角的水分，回到殿中为自己生起灶火。
金蟾殿曾是仙界用来准备膳食的地方，所以比寻常宫阙多了一个大灶台，对她而言十分便利。
此时炉火在灶台下烧得正旺，她身上的雨水很快烤干，还蒸腾出一丝微微汗意。
外面风大雨大，她本不该打开窗户，但为了看到那条龙，霜喻还是顶着风，将窗扇推开一道缝。
息淮分明察觉到她回到屋里，因为他已经放下了伞，但尾巴却不偏不倚压住伞柄，没有干脆果断撤离殿前。
就好像，他生怕她会突然离开金蟾殿，又需要这把伞似的。
空中不时有雷霆炸响，巨大的白龙却只是坐在桥上安静地淋雨，而他的尾巴像一条雪白的河流，从石桥蔓延而来，把掩藏在那具身躯下的心思，像小溪一样，小心翼翼地传递到她门前。
霜喻坐在窗前，将几味干香料磨成不同粗细的粉末，绿的、红的、黄的……所有一切徐徐融在一处，而她心里那些不快的情绪，似乎也随着捣药棒周而复始的动作，一点点消散掉。
窗外，被打湿的龙尾尖时不时被风掀起一缕尾鬃，更远处的龙躯早就失了精神气，可怜巴巴地矗立在阴雨之下。
而在殿中灶台旁，连空气都是暖烘烘的。
霜喻提起一把火钳，这是她平日用来夹取木柴的趁手工具。
如今用这钳子去捞龙尾巴，似乎也趁手。
霜喻把窗扇拉得更开，黝黑火钳穿过窗框，很快便沾上了细小的雨滴，而她瞅准龙尾尖的位置，两手握住火钳的把手轻轻打开，用弯曲的钳嘴伸到他的尾巴下面捞住。
原本瘫在石地上的银白尾尖，像是被惊起的白色蝴蝶那样，忽然在她眼皮底下颤了颤。
霜喻知道他一定已经觉察到自己的动作，但她并不慌张，继续用火钳捞起纤细的龙尾巴尖，一路提到窗台高度，然后张开手掌托住。
它在她的手中微微不安地战栗，险些要从她的双手之间抽离。
可是霜喻根本没打算就这么放他脱身。
“看看这是谁的小尾巴，怎么跑到我屋外来了？”她甚至迎着被风吹来的雨丝，把脑袋探出窗户，一本正经地张望了一圈，“尾巴的主人怎么不见了，该不会是忘了吧。”
手指在这条龙的尾尖上环绕得更紧，霜喻饶有兴致地看它乖乖躺在手中，也不知那条龙现在是什么心情，“既然你不要，那这尾巴，我就收下了。”
她牵着湿漉漉的龙尾尖穿过窗框，从旁捞起一把小梳子，就着被打湿的尾鬃毛，一溜一溜地梳理。
借着炉火的温度，那上面的水分很快烘干，而被梳顺的尾鬃像朵蒲公英绒球那样，蓬松地绽放开来。
霜喻擡高嗓音，刻意将话语说得更响亮，以免息淮听不到，“其实我最近跟仙娥闲谈的时候，听她们提起仙界流行的各种发辫，一共有七十二式，我一直很想亲手试试。可惜，我不习惯成天摆弄自己的头发，如果有谁乐意，我倒想拿他练练手，看这些发式到底有多好看。”
她提着梳子，轻轻拍了拍干爽如新的龙尾巴，指尖还调皮地拈起几束龙毛，往空中提了提。
几乎是在一瞬间，那尾巴便嗖地从她手中溜走，而殿门被巨物哐地冲开。
借着视野余光，霜喻只依稀看到一道雪白洪流破门而入，顷刻间在厅堂中盘成一座白色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