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很惊恐(捉虫)
龙很惊恐(捉虫)
一旦凡人飞升,关于过往时的那些记忆,本该如云雾般飘远淡去。
但霜喻对故地的印象,却好像弥漫三山间的雾气般萦绕不去。
在她人生的头二十个年头,她对世界的认知,除了用眼看、用耳听,有太多太多是通过鼻子嗅闻而初识,继而借助药草提炼、火焰炙烤不断强化过的气息。
这种烙印比起画面和声音更为深远,她甚至不需要重游故地,只消从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里挑出正确的容器,便能重温当时的气息,将整个人带回到过去的情境里。
那些瓶罐里封存的,不仅仅是气息,更是记忆。
只是无论它们曾经多么鲜明,甫一被她装入瓶中,又不像药草那样常用常新,便会慢慢沉入腰坠深处,再难得到她的触碰。
关于阿淮的记忆,霜喻当然也曾试着借由封藏安神香的举动埋葬心底。
偏偏又因为那条龙的缘故,那些零碎的片段被重新捞起,摆到台面上。
她在许许多多不经意的瞬间想起他,在梦中重见他,可是他的模样却好像一点点模糊了起来,她能记得的,不过是一个神情、他写下的只言词组,到最后,只留下与他相关的香气。
可就连与他联系在一起的安神香,气味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原本模样。
还是说,她本来记住的,就不是安神香真正的气味?
这些念头在霜喻看到少年身影的一瞬间,忽然从她脑海深处奔涌着浮现水面。
而那个答案也随之变得明了。
安神香闻起来像什么,根本就不重要。
她只想让记忆中的少年重新回到她面前。
但霜喻不明了的是,自己上一刻还在山顶地表塌陷而成的坑洞中,弯腰采摘寤寐草,为什么眼下却会突然来到这样的开阔之地?
这里……不可能是山上的景象。
霜喻迷惘了一会,不远处的少年似是不愿等在原地,转而缓缓朝她走近。
近到她能看到他身上,由她亲手缝制的那件并不合体的粗麻衣。
近到她能看见他脸上,由于高热初初散去而留下的一层薄红暖意。
近到她能看清他眼底映出的,那个一脸雾水杵在原地的她自己。
少年却一如她记忆中那般,身上沾着她身上才会有的药香,呼吸时随着气流轻吐出淡淡水汽,眨动的睫毛上甚至还挂着几滴细微的露珠。
他见到她,脸上毫无她现在的惊讶,就好像她只不过是刚刚走开了一小会,而他只不过是在等她回来。
不待霜喻询问什么,少年已经主动拉起她的手,伸出微热指尖在她手心一笔一划。
连带着那些被指尖划过的触感,都真实清晰得好像昨日,霜喻忍不住微微蜷起了指尖。
少年在她手心写下的只有一句话,“我怕你昨天救过我,今天就厌倦我了。”
他重新擡起的视线虽是温和的,可因为高烧余温而依然泛红的眼角,看起来却好像随时都能落下泪来。
霜喻正揪起了心尖,手心却忽然落入什么,她垂眸看去,才发现他正把一个土坨坨放在她掌中,为她心上也增了一分重量。
这是记忆中那个,由他比照她捏出的泥娃娃。
她想,她或许是在动身去找他之前匆忙中将娃娃落下,以至于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它。
但她旋即意识到更重要之事。
眼前这个少年的记忆,分明停留在她闯入他心象、救下他之后的那个早上。
当初她明明就没有找到他,可现在,他却说他以为是她不要他。
“我从未说过不要你,我就是早起去附近取水而已。”话语先于意识离开霜喻的嘴唇,她慢了一拍才察觉到这一点,再低头看去时,她的另一只手中已经多出一个沉甸甸的竹筒,摇晃时能听到其中盛满的水。
少年却全然不顾她手中竹筒,他只是张开臂膀,双手绕过她的肩膀。
突如其来的怀抱,让霜喻结结实实一顿。
她依稀记得,自己回来之前,好像本来是在担心别的什么事情。
然而那些记忆却像醒来的梦一样,突然间,便寻不到踪迹。
*
霜喻深入坑洞采摘寤寐草已有两炷香时间,守在坑外的兰花精迟迟不见她现身,正将气根探入其中追查状况时,银白色的龙尾骤然从空气中扫过。
不过片刻之间,息淮就凭着身躯,围着坑洞绕成了一座城。
“阿喻呢?”
白龙张开嘴巴,尾巴在地上拍了拍。
然而兰花精听到的,只是一道比高山疾风更猛烈的龙啸。
他靠着气根把自己固定在坑洞旁边,好歹没有因为剧烈龙息向后翻起跟头,“你叫什么叫,霜喻仙子早在两炷香之前就下去采草了。”
息淮倒没因为他话中的不逊之意而生气,他颇为意外地擡起爪子指着自己,“你一个小小花妖,居然能听得懂龙说话?”
兰花精一眼看穿了他的意思,轻摇折扇替自己澄清,“我哪里听得懂你在叫什么,你这心思如今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就算我耳朵聋了,也能看出你想问什么。”
息淮眨了眨大眼睛,没等他再吐露些什么惊诧之意,兰花精已经微微弯腰,目光向下落去。
“我的气根刚才探过坑洞下十丈距离,但还远远够不到底。这下面雾气甚浓,其中还游窜着某种近乎清气的奇怪气泽,也不知是因为寤寐草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