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张献忠-大西皇帝梦》(18)
每况愈下,执迷不误
岁月,像一条浑浊的河流不断向前流逝。不知不觉间,到了大顺二年(1645)除夕。这天,很少下雪的成都,从午后起开始下起雪来,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天地都快弥合在了一起。如果是太平岁月,很少见到雪的成都人见到雪,必然欢呼雀跃,尽情赏雪玩雪。特别是在那些有钱人家聚居区里,本来过年味就很浓,一派喜庆,加上下雪,更添韵味。
而这年的除夕,原先繁华热闹的成都一片死寂。纷纷纷扬扬的雪花,让人感到特别的低沉压抑。这些飘舞的白色精灵,像出丧时洒下的白色的纸钱,让人含悲忍泣。
一段时间以来,诸事不顺,心焦泼烦,脾气暴燥的大西皇帝张献忠,因为这天下雪,突然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也好起来。出生北国的他爱雪。赏雪之余,他突然惦念起身在护国寺的大禅师王志贤来,决定去看看。午饭后,他微服软巾,随身只带了大太监魏协和两个精干卫官,骑马悄悄从后宫出门,沿东御街而去。
去护国寺前,他决定绕道看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宫了,他想看看这个时节成都的风俗民情,人民生活状况。雪花纷纷中,一路走来,眼前的荒芜萧瑟让他大感惊讶。大街小巷关门抵户,好些房舍不是开椽揭瓦,就是门上贴着查封字条。根本没有行人,纵然偶尔有一两个百姓从面前经过,也都是袖手低头,行色匆匆,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好些街口屋檐下,蹲着卖儿卖女的饥民。这些地方,原先可是热闹之致,鳞次栉比的店铺里,打锅魁的、甩三大炮的……不要说吃,光是这些市井声都大有气冲霄汉之势。而现在鸦声呱呱咶噪,了无生气,就像沉入了冰窑里。在万福桥边,总算见到一个穿得稍为舒气的老者,一看就是个有识见的人,张献忠赶紧招呼道:“老人家,请稍留步。”老者一愣间,张献忠已滚鞍下马,向老人作了一揖:“老人家,我向你请问个事。”
老者用警惕的神情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拦着他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因为张献忠是微服私访,老者不知他是大西皇帝;听他说一口陕西话,以为他是陕西街上做生意的,成都陕西街上做生意的陕西人很多,大都经营当铺什么的,且大都比较富裕,集中在一条街上,还建有一个会馆,因此一条街叫陕西街,便问:“客官是陕西人,来成都做生意的吧?”
“是。”微服皂靴的张献忠说:“我最近回陕西去了一段时间,昨天刚回来,发现成都怎么一下就变了呢,像水打光了似的?”
“哎!”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要将满腔的忧怨、愤懑都随着这口长气倾吐尽净。“一言而尽!”老者摇了摇头:“客官,你不知道,当今大西皇帝,你的贵同乡登极建国以来,将国是全都丢给东阁大学士首辅汪兆麟管理,而汪大学士制定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视我川人如同草芥。近一段时间以来,更是对我们盘剥日紧,动辄杀头,多家连坐,敲骨吸髓。这样一来,本来就没有恢复元气的成都商肆纷纷停业。成都人能逃的逃,逃不掉的、或是逃出去也只有死,如老杇我这样者,就只有在家等死。客官,我一看就知你是做大生意的,你可以在城中多走走看看,今天的成都,恐怕大都十室九空,万户箫疏了……”老者瘦削,因为冷,因为气愤,在大雪飘飘的天气中,说这番话时,抖索得像片寒风吹拂中的枯叶。
“不知全省各地是不是也像成都这样?”张献忠心中有些发紧。
“成都是全省首善之区,也是大西国的首善之区。”老者说:“成都都是这个样子,省内其他地方只会比成都更糟,决不会更好。”老者说到这里,向他告了得罪,匆匆走了。轻衣小帽,跟在张献忠身边暗中护卫的一个侍卫走上前来,轻声问询皇帝:是不是将这个尽说坏话的老者抓起来?张献忠痛苦地摇了摇头,再上马,沿锦江而去。很快,大南门迎后天桥到了,此桥桥顶甚高,如果站到桥上四下瞭望,视野开阔,江两边景色尽收眼底。来在桥边,张献忠下马,来在桥上,环顾左右,绝少人气。内望城中,一片萧瑟;外望城郊,野草漫天,罕见烟火。远远地,旷野上,竹林中隐映着的几间茅竹农舍,无不低矮黝黑,犹如几只阴影中的蘑菇。桥下偶尔走过几个人,也都是鸠形鹄面,神情衰哀。张献忠心中很不是味,暗想,我登极建国还不到一年,成都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像成了人间地狱?!这样一想,找王志贤问计的心更逼切了。他将手在扶栏上一拍,下桥上马急急而去。
远远看到护国寺门外很热闹,好些士兵围成一团在掷骰子,张献忠皱了皱眉,远远下马,不声不响地走上来,没有人注意,他站在这些只顾掷骰子赌输赢士兵们后面看了一会,心中闪过一个恶作剧念头,挤了进去,伸手去抓正在盆中滴溜溜转的骰子。
“什么东西,竟敢前来胡闹!”一个眼看就要嬴的哨长被不速之客搅了局,十分恼火,调头寻去,一看大惊,瞪大眼睛。“呀,是万岁爷!”哨长立刻翻身给张献忠跪下。
“不知万岁爷驾到,该死,该死!”掷骰子赌输赢的军士们跪了满地。
这样的事,本是一件非抓不可的大事,而张献忠不这样看。
“逢年过节,弟兄们掷个骰子乐乐,也不是个什么事。”他让跪了一地的军士们起来,说:“你们是来看护护国寺的,在护国寺门外成堆成团趴在地上掷骰子,成何体统?告诉你们长官,每人打二十大板!”说完,带着魏协两个卫官跨过高高的门坎,进了古柏森森,殿宇重重的护国寺。护国寺现在分成了两个部份,两个院子,一大一小。大院是大禅师王志贤的,小院约有两三亩地面积,这是他处置了那批前明俘官后,派人稍加培修划拨给两个洋人安文思、利类思使用。他要两个洋人在这里静下心来为大西国制新历、铸地球仪;还有一个任务:试制西洋大炮。进了同一道大门,他心血来潮,先去看两个洋人。右一拐,过一小院,进一道月亮门,进原先的一间尞房。进门见两个洋人在忙活,专心致致,聚精会神,根本不知道进来了人。利类思拿着圆规、三角板,站在屋子当中一架初具规模的圆孤形地球仪前比画,他们在商量,争论。这些东西,张献忠当然不认识。张献忠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见西皇示意,大太监魏协尖起嗓子很不以然地一声:“皇帝驾到!”惊得两个洋人循声调头,见西皇就在他们面前,赶紧学着中国人的礼节,对张献忠跪下叩头。
“起来吧!”张献忠和颜悦色地将手一招,他问:“过年,你们洋人也不休息么?”两个洋人回话:我们西洋人过节,与你们中国人不同,不是这个时候……说着起来了,看张献忠走近近地球仪,很有兴趣地看,安文思上前,指着地球仪给他解释:哪是海,哪是陆地,中国在那里,他们的国家又在哪里。张献忠频频点头问:“我的诗文,你们译出来寄回你们西洋国家了没有?”两位教士说已经译出,正在找可靠的人带到广州,托海轮带回他们的西洋国去。
这时,大禅师王志贤和正在那里拜望他的五城兵马司王尚礼闻讯赶了过来。
张献忠问王尚礼:“你是知道兵士们在护国寺前掷骰子赌输赢赶来的?”
王尚礼很会说话,他先向张献忠告了治军不严的罪,再说他是来护国寺叩拜大禅师。刚才得到兵士们在护国寺前掷骰子赌输赢事,他已前去作了处理,再次严明军纪。得知陛下来到,他赶快同大禅师赶来参见。
“你小子不是个势利眼。”张献忠听了王尚礼这话很高兴:“不要以为大禅师不再是朝中大臣,就尽去讨好巴结汪兆麟、孙可旺这些人。要知道,大禅师是咱老子的兄弟。你们看,今天下雪,咱老子哪里都不去,专程来看望大禅师。”
这些话让王志贤觉得十分温暖,他请张献忠去隔壁禅房中坐,张献忠说好,挽着王志贤的手去了。
小沙弥进来为他们上了香茶、点心,又送上一个火盆,轻轻退下。在大禅师的净室里,摆在面前的火盆烧得很旺。张献忠抬头很细地四下看了看,这间白纸糊窗的小屋异常简洁、规整。小屋里有了些热气,窗外的雪下得沙沙响,小院里的几株蜡梅开着星星点点的鹅黄色的小花,暗吐幽香。门外有人放哨,四下里非常幽静,是个谈话谈心的好时候好地方。和王志贤围着火盆而坐的大西皇帝,看了看一副俨然大法师样的王志贤。
“‘小猴狲’!”张献忠亲热地叫着王志贤的绰号,显示他们之间的亲密,话说得很诚恳:“今天我们身边没有多的人,就咱两兄弟,有话尽管敞开谈。咱们是一起从老家举旗造反的,十多年来,原先和我们一起打天下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如射踏天李万庆……剩下的老兄弟,就只有你我两人了。你帮了我不少忙出了不少力。我老张虽说是主帅,其实你‘小猴狲’是我的魂。进了成都!”张献忠说到这里,省去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继续说下去:“自从你当了和尚,没有人规劝我,给我出主意,我做错了许多事。辟如杀龚完敬、吴继善,现在看来,这些人都是不该杀的。如果有你在,决定不会发生这些事。今天,我来给你大禅师拜年。你说过,你虽出家,但对朝中事不会不管不问!我想听听你对朝中大事的见解。”
“朝中大事很多,不知陛下要听我对哪方面的见解?”
一直躲在深宫中享受,向来不理朝政,对当前国家糟糕状况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些感觉的张献忠,这就将刚才一路而来所见惨况说了说,并将他近期准备采取的应对法说出来征求王志贤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