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张献忠-大西皇帝梦》(17)
奸臣作祟,西皇杀戒大开
暮鼓晨钟,紫烟缭绕的护国寺(大慈寺一部),一如既往地安祥、深邃、幽静。
身心饱受创伤的大禅师王志贤,在一间净室里做功。他身披袈裟,手拈一串佛珠,闭着眼睛趺坐蒲团上,俨然已经入定。虽然他的服饰,打扮恍然一看,与出家人一般无二。但是,他那笔挺的坐姿和某些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军人气质,暴露出经过长期戎马生涯百战将军身上所独具的气质和过去岁月打上的烙印。
能有这样的机会,在静谧的空间梳理自己的思绪,真是难得,是一分福份。他似乎在用心祈祷,又似乎在凝想什么、叩问什么。一缕幽香,在他的身后袅袅升腾。此刻,王志贤的一颗心,在刚刚过去的,却是在心灵中留下巨大反响的受与恨、光荣与耻辱中过滤、挣扎、升腾。佛学让他痛苦的心灵有所寄托,有所反思。在他看来,明朝无道,官逼民反,民不聊生,大江南北,哀鸿遍野,白骨累累,才有从崇祯年间开始的长达一十七年,直到把明朝摧毁的战争。其间很多事情,让他永生永世不会忘怀。他曾经有过雄心壮志,辅助西王打下四川,先在成都建一王国,进而中原逐鹿,诓复中华,建立大中华,让人民过上安生日子,国家富强,然后急流涌退,选一名山,筑一茅芦潜心事佛,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不意,壮志未酬,日前又出了那样的丑事,被西皇一怒之下动了腐刑。不过,他不怪张献忠,不怪柳娘娘,甚至不怪已经非命的玉叶。玉叶和柳娘娘是因为爱他!这都是命。
现在,他出家了,成了一个大禅师。国事家事情感事,应该说已经有了一个了结。但事情了犹未了。他答应过西皇,随时去宫中走动,给西皇提出建设性意见。因此,朝中事不可能不装在心中。这会儿,他表面上静若止水,其实心绪很是忧烦不宁。最近以来,当朝首辅、大权在握的汪兆麟为广招羽翼,搜罗门生,培植个人势力,向西皇建议:“本年甲申,是例行会试之年,请陛下发旨,令全川州县举行乡试。其后将各州县考取的监生,于本年底统一赴西京贡院会试,从中选拨人才。如有不遵者、隐逃不赴者,以叛逆罪论处。邻里知而不举,连坐十家。如此令出必行,方显示陛下威力,让蜀人不敢思叛,而新朝职官亦可得到充实。”这样一个别有用心的建议,竟得到大西皇帝批准。新朝初建,饱经战乱的川人渴望安宁,对新朝寄予满心期望。目前全省有一十三府、六直隶州,下辖一百二十六县。除下川东与遵义府为残明势力控制外,都是新朝天下。可更令他忧心的是,张献忠不去发展大好局势,而是步李自成后尘,走得比李自成更远,登极做了皇帝后,躲进深宫享受,醉心女色,百事不理。军权交给东平王孙可旺打理,政权交给汪兆麟独揽。两方面都有问题。军权独揽的东平王孙可旺一味迷信武力不说,而且渐渐露出有军就有一切的野心。汪兆麟就更不要说了,千方百计蒙住西皇以售其奸。
前段时间,他进宫要见西皇,什么时候都行,而现在,已经有些难了。在西皇面前,他曾直言不讳地对献忠说过,军政两方面大事他都该管管,不该这样放大水筏子。而心不在焉,着一身皇帝服装的张献忠却埋怨他:“当初,我叫你当宰相,把军政大事都交你管,你不肯。后来你和老脚出了那挡子事,咱老张对你们动了粗,那是气头上,气过了也就算了。可你们俩都睹气出家,你要当和尚,她要当尼姑。没有办法,我依了你们。现在你又来对咱老张指鼻子戮眼睛!”张献忠如此一说,倒让他无话可说了。
汪兆麟一路顺风顺水,本年全省开科取士在即。预计,全省各州县赴省会试者九千人,取举人八十名,副榜二十名。汪兆麟主考。西皇毕竟是武人出身,汪兆麟文考,他要来个武考,说是:“川人文事不错,武科不见长,不妨这次开考武举试试。”这事也要汪兆麟负责,并已举行。张献忠多次到现场,从众多的武考生中选出成都武举张大绶。其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相貌威风,身长八尺,面如重枣,力大无穷。张献忠高兴之下,竟不顾章法,将解元、会元、状元全都一鼓脑儿给了张大绶。汪兆麟凑趣云:“这是天赐贤才辅助新朝,必能一统天下。”张献忠赐张大绶锦袍玉带,名马雕鞍,披红挂花走马游街,极尽荣耀。一时,人人争说张大绶。西皇还嫌不够,再赐华丽住宅一所,并全堂家具、锦幔、珠帷、御厨宫具并宫女四名。汪兆麟再来锦上添花,派人给张大绶送去“天子门生”金匾。汪记一帮文武大臣紧随其后,或是前去张大绶家拜访,或是赠送贵重礼品,或是攀亲附戚,或是歌功颂德。一时,花红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他们竟将张大绶居住的街道呼为状元街,原先街道的名字反倒没了。每天,张大绶上朝下朝,万人争相瞻仰丰彩。发展到后来,当张大绶上朝时,竟有许多嫔妃、宫女,重重叠叠挤在御座后壁间指点观看,窍窃私语。这就惹得张献忠很不高兴。有天,张大绶入朝,叩谢陛下新赐雕鞍宝马时,献忠发现又有嫔妃在壁后观看,突然发怒,指着张大绶怒吼一声:“拿出去收拾了!”收拾,就是斩首。就有禁军涌出,去拿大绶,唬得张大绶不知所以,急问陛下,我犯了何罪?张献忠道:“你啥罪没有。就是爱你的人太多,我怕出事,爱你不过,将你杀了省得以后出麻烦。”张献忠就这样杀了新科武状元张大绶。这事让样全川震动。控制着嘉定(现乐山)一带的残明大将杨展和下川东的秦良玉乘机煽动。一时谣言大起,什么“张献忠杀人成性,一天不杀人,一天不舒心。”“张献忠因父亲当年在四川受羞,他是来报仇的,不杀尽我川人,不会甘心罢手。”等等,这些谣言风一般刮遍巴山蜀水。接着,社会上流传起这样的民谣:“要活命,找杨展。要吃饭,找曾英。要花钱,找曹勋”云云。杨展、曾英、曹勋都是前明大将,除杨展外,曾英、曹勋分别率军踞嘉重庆和下川东一带,目前仍在同刘文秀、李定国、艾能奇激战;他们是大西政权最危险的劲敌。
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汪兆麟主政,张献忠又一直躲在深宫,俨然成了蜀王第二。这样一来,川局摇动,据嘉定的杨展气焰日张,南京福王弘光小朝廷日前派王应熊驻镇遵义,统一节制、组织调遣西南残明势力,围剿新生的大西政权。这一切,让静坐在护国寺里的大禅师王志贤,清楚地听到了敌人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霍霍磨刀声,刚成立不久的大西国有崩坍可能的吱吱碎裂声。然而,无论西皇张献忠,还是权臣汪兆麟,气焰日张的孙可旺都没有看到危险,他们我行我素,眼睛都钉在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上。比如,西皇张献忠盯在天堂似享用不尽的皇宫内。汪兆麟的两只眼睛,一只盯住张献忠,另一只盯住手中权力。孙可旺盯的是他握在手中的军权不要被他的几个弟兄夺去。
汪兆麟为固宠,为进一步手抓紧西皇迷住西皇,最近在为西皇张罗皇后忙碌。人选都已经选定了,娘娘是现居井研老家的前明首辅陈寅的小女儿……想到这些,大禅师王志贤再也坐不着了,猛地睁开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门帘一掀,一个年轻和尚轻步而进,端起一只手向大师鞠躬致礼,轻问:“大师有何吩咐?”他是大慈寺幸存不多的和尚之一,法名益善,是大禅师王志贤亲信,负责对内对外事务的知客僧。
大禅师吩咐益善要人给他备马,他要到王宫去晋见西皇。
一连多天沉溺在女色中,准确地说,是沉溺于肉欲中的大西皇帝张献忠,这天因为昨夜过于孟浪,精神有些不济。上午起来吃了饭,又睡倒在床。大太监魏协得知大禅师王志贤驾到要见西皇,不得不去秉报。张献忠给他打过招呼,大禅师什么时候进宫找他,就什么时候秉报。
听到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太监魏协,隔帘吓兮兮的秉报,张献忠在罩有薄如蝉翼的珍珠罗纹帐的大牙床上,将身子撑起:“好吧,就带到隔壁我书房中吧!”
大太监魏协带大禅师王志贤进了隔壁那间临池的推窗亮隔,备极华丽舒适的书房里坐定,太监泡好茶时,珠帘一掀,一身华服的西皇张献忠懒洋洋走了进来,打了个哈欠,在当中一把软椅上一坐,头都没抬,开口就问:“啥事?”
王志贤当然知道张献忠的脾气,时至今日,脾气更是大涨。张献忠能在睡下之时,起来见他,已经给了他天大的面子。王志贤知道他爱听什么话,也知道,纵然不是好听的话该怎么说。
“陛下现在是大西国的皇上。土地、人民、政事,为立国三宝;管理、教化、蓄养、保卫、为理民四要。人民最驯服,只要有口饭吃,有衣穿就行。”张献忠可能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了,听大禅师王志贤这样说,抬起头来看着他,点点头说:“此说甚是甚好。大禅师有话,不妨直说。”
“前明所以崩塌,在于太不把百姓当人,官逼民反。而崇祯不明究里,迷信武力,举措失当,天人共怒,所以毁灭。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本朝开国不久,首务应是听忠言,重忠臣,于民宜宽大为怀,施恩于人。”王志贤话中的规劝意味,张献忠当然听出来了。
“‘小猴狲’!”张献忠叫着大禅师小时的绰号,显出一种亲热,笑道:“你不要指着和尚骂秃驴。咱老张没有把你当外人,你有什么话,直截了当地说,尽管说。”而就在王志贤要说时,汪兆麟赶来了。最近为迎娶陈皇后,张献忠非常上心,特别规定,汪兆麟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直接来见他,任何人不准阻拦。
汪兆麟是个奸臣,奸臣必然要在宫中广布耳目,皇上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并随时向他报告。王志贤进宫见皇上的消息,他立刻就知道了,知道了就赶来轰王志贤走。果然,汪兆麟一来,张献忠立刻就将王志贤晾在一边,听汪兆麟给他讲如何去井研迎娶陈皇后的一应礼仪。看来没完没了,王志贤只好告辞。
很快,汪兆麟极尽张扬,劳命伤财,吹吹打打,将陈皇后从井研迎来成都,在陕西街一家法国人办的教堂为大西皇帝举行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婚礼。尖顶阔窗,富有异国情调的教堂里,红烛摇曳。两个身穿黑色道袍的洋人中,安文思在弹奏风琴,以汪兆麟为首的百官环绕皇帝、皇后簇立。风琴声中,利类思手捧《圣经》,闭上眼睛,用他那富于磁性的男中音,唱完大家听不懂的圣歌后,风琴声停,利类思站在大西皇帝、皇后面前,指了指陈皇后,用很生硬的中国话问张献忠:“你愿意娶她作你的妻子吗?”
张献忠觉得很有趣,摸着颔下那把足有尺长,漂亮的大胡子应:“愿意。”利类思又问很年轻漂亮的陈皇后:“你原意作他的妻子吗?”
“愿意。”盛装的陈皇后答时,向张献忠纳了个万福。之后,利类思用一根柔弱的柳枝,从端在手中的玻璃杯中蘸了点清水,洒在陈皇后额上,送她圣母像一幅,十字架一个,嘱她供奉宫中。张献忠见圣母抱在手中的男孩很可爱,笑得合不上嘴,以为圣母就是中国的送子观音。仪式完毕,西皇挽着陈皇后的手,在百官簇拥中出了陕西街教堂,上轿的上轿,骑马的骑马,在禁卫军护卫下,西皇及皇后回到宫中。这个由汪兆麟一手导演的大西皇帝的西洋结婚仪式,让前明成都知县,现大西国兵部尚书吴继善气从中来。他是个儒学深厚,恃才傲物的学人。在他看来,皇帝皇后这个婚礼,实在是有辱斯文,皇帝受了洋人愚弄、受了汪兆麟愚弄。他这些话传到权臣汪兆麟耳中,汪兆麟决定“修理”吴继善。了得!汪兆麟说:你吴继善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摆设。他知道朝中有些官员不满意他,思想上不禁闪过指鹿为马这个成语,这个故事。老子就干脆学盘赵高,指鹿为马!看看朝中有什么人敢与老子较劲。
机会来了。两天后,刚娶陈皇后的张献忠召一些高官去他的后宫花园赏月,内中当然有汪兆麟、吴继善。陕西街教堂里的两个洋人也在被邀之列。这夜,一轮银盘似的圆月在夜幕上巡行,花园里洒了一层清辉。一行大员以大西皇帝为圆心,环坐在荷池中汉白玉水榭雕栏周围。太监、宫女穿梭送茶送点心,脚步迈得很轻,影子似的。张献忠很舒服地坐在当中一把硕大的软椅上,他旁边的镶玉圆面矮茶几上,除了置放着点心、茶水,还有一迭厚厚的线装书――那是他的著作,《大西宝典》。张献忠用一只手习惯地摸着大胡子,一只手叩打着软椅镶金的宽大的椅把。一轮月亮映在池里静影沉璧。张献忠对身边的两个洋人说:“在咱老子看来,天底下武器数你们西洋好,但文章数我们中华的好。”汪兆麟马上接着对两个洋人说:“我们大西皇帝不仅仗打得好,文章也做得好。”张献忠听后周身舒泰,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张献忠拍拍厚厚的《大西宝典》,对两个洋人说:“这里面都是我做的诗文。我一人送你们一部,你们可译成洋文寄回你们西洋去,让你们西洋人也见识见识我们中华文章的优长。”
坐在一边的吴继善不以为然地一笑。他太清楚这里面的明堂了,这是汪兆麟组织一班文人加班加点编纂出来,冠以张献忠名将刊行天下,供国人学习,共五卷。第一卷是《圣谕》,里面都是诗文。其代表作有二,有诗有文,这倒都是张献忠作的。诗是年前――崇祯十六年(1643)张献忠率军打下武汉后,登归黄鹤楼时作,诗曰:
高山有青松,黄花开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