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海劫灰(1)
1.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我打电话到设计院,请了事假去医院探望顾嘉言。
姑姑是远嫁。
在我跟随工作调动的父母来到重庆之前,跟顾嘉言有的交流仅限于年末的家庭聚会的几面、之缘。我更小的时候不太喜欢跟他玩,但是我清楚的记得,他一直都很寡言、懂事、孤僻、不合群。
在我的记忆中,顾嘉言就像一棵挺拔的树,不蔓不枝,目标始终清晰而准确。
他病的最严重那次是在十年前。
当时,他接受了心脏室间隔缺损修复手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非常虚弱,说几句话就会耗费大量的力气,甚至连睁开眼睛都会引发胸口剧烈疼痛。大部分时候,顾嘉言只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偶尔过去陪他,也只是拉着他的手,静静的坐在一旁。
因为恰逢姑父去世,姑姑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她的情绪特别差,也不能照顾顾嘉言。妈妈对他很好,每天晚上下班之后都会过去送饭给他吃。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之后的几年,他就明显对我收敛了周身的清冷之气,尤其偏爱了几分。
时间隔得太久,那些画面已经十分模糊。
我虽然会觉得那些静默如胶片一般的时光有些无聊,但是又不至于认为陪伴顾嘉言是一件很难熬的事。他缠绵病榻许久,病势起起伏伏的漫长青春时光,与他作伴的不过是聒噪愚笨的我、满床书纸、还有病房推窗望去的草木枯荣。
他精神好的时候,会跟我有诸多交流――
他跟我谈论起关于死亡、疾病、梦想以及对人生的思考。
我们谈论过金庸的武侠小说,曾经说到《书剑恩仇录》中,乾隆送给陈家洛佩玉上的那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我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即便思考死亡,也是穿过书本,隔着心。但是顾嘉言不一样,他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他并不忌讳谈论离去与死亡。应该说是在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我才渐渐明白生活中的爱与恩赐。
他跟我说起北岛早期的诗歌――
我们隔着桌子相望,而最终要失去,我们之间这唯一的黎明。
医院心外的病房,连值班护士说话都轻言细语。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姑姑似乎还在因为我而生顾嘉言的气,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仪器的滴答声有规律的回荡其中,空气加湿器正喷薄着白烟一样的水雾。
我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把手中拎着的东西放下。
顾嘉言半靠在床头,高处袋中的药水通过细长的点滴管悄无声息的汇入他的身体。他没穿蓝色条纹的病号服,身上是一件宽松的白色圆领T恤,外面罩着木质纽扣黑色羊毛开衫,正沉沉的睡着,依旧干净、整洁、得体,丝毫不见狼狈神色。
或许是因为我大意的忽略,又或许是他掩饰的太好――
直到今天,我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发觉,他最近几年其实一直在消瘦,就连现在搭在被子上的手背,都能隐约看见苍白的皮肤下蜿蜒嶙峋的青色血管。
我看了一眼病床旁边的矮柜,触手可及的是保温水壶,马克杯――他一向不愿意麻烦别人,甚至连很小的事情都事先考虑在内。再远一点是两本关于催眠和记忆专业领域的书,最上面有一叠打印的资料册页,黑色的大字标题是关于一个讲座的,主讲人是催眠大师――江娆。
我没来得及细看。
顾嘉言动了动,他睁开了眼睛,声音干涩低哑的叫了句,“微微?”
我连忙凑过去拿起床头的水壶给他倒了半杯温水,“哥,要不要喝水?”
他在我的扶持下略微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接过杯子握在手中。
大概是因为睫毛长而浓密的缘故,顾嘉言的眼睛的线条很深。微微抿着的唇,低头喝水的时候颜色淡得几乎可以忽略。
我十分默契的接过他喝完水的杯子,放在一边。
顾嘉言低声说一句,“谢谢。”
我低头帮他整理了被子的边边角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连串的说了一堆话给他听:“我向设计院请了几天假,留在医院照顾你。我还给你带了午饭过来,你别再吃护士给送的病号餐了,每次都让她们觉得你好像没有家里人一样。”
顾嘉言没有力气追究我违背他意思的决定,无奈低声道,“微微,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你不要耽误工作。”
我劝说道:“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出院呢?”
顾嘉言很坚持:“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清楚。”
我固执道:“那我明天过来帮你办手续,然后接你出院。”
他立刻拒绝道:“不用了,我跟一白打过招呼。你去上班,不要管我。”
我十分不满,拉长声音叫了句:“哥――”
顾嘉言手指松松的攥在一起借力,忍痛的眉眼倦怠疏离,他轻轻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低声道:“微微,你听话点。”
我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在病中心情不虞,不想惹他不高兴。
他又道:“明天妈妈也会过来,你听话,别让我为难。”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枯坐在椅子上不动弹。
顾嘉言只叫我一句,“沈微微――”
我又沉默了片刻,只好说,“好吧,我答应你。”
按照顾嘉言的意思,我下午就回到设计院继续上班。
我的神思恍惚,头脑浑浑噩噩,工作根本不在状态,一连将同一张施工图的参数做错了好几个,发觉的时候要重复修改步骤已经太多,还不如全部推翻重新做。
我索性摔了鼠绘板,对着电脑屏幕跟自己生闷气。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生什么气。
此刻,我的心事漫漫无着,惶然、焦灼、不安,甚至有一丝难言的寥落,越是想深入思索,就愈无法理清头绪。我始终不愿意面对现实,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记起全部关于陆子煜的事情,那些丢失的时光就好像我跟他隔着的一道混沌无边的浊海――